视野失真，边缘以极小的幅度旋转着。
一切都像是慢动作一般。
丝绸和缎面裙摆下沿的蕾丝花边相互摩擦，窸窸窣窣的声音却清晰而刺耳。
合同和文件在会议桌沿上被磕齐发出的短促的嗒嗒声，此时却像轰鸣般在脑中炸开。
银杯轻碰，葡萄酒在碰撞时溅出漂亮的红色弧线，分开时却化作迷你玻璃杯中清亮的透明液体，散发着酒精凛冽而刺鼻的甜味。
她作为公爵千金而抬起的那只手，本应该像剧本写好的那样，带着恨意、精准而无情地将手中红酒泼向面前抢了自己未婚夫的莉莉安那清纯无辜的面庞上——
可喉咙深处，却突兀地传来被铁钩撕裂般的剧痛。
耳边回荡着临死前冰冷的、毒咒般的低语。
“到头来，女人再怎么挣扎，不还是斗不过男人？”
银质酒杯在指尖失控地一颤。
深红色地酒液划出一道狼狈地弧线，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泼洒在了莉莉安雪白的裙裾上。猩红的污渍迅速洇开，蔓延至裙摆，周围本就分散的人群又向后退了一步，把两人圈在分离于众人的舞台上。
压低的、混合着兴奋与鄙夷的嗤笑，从观众席上一张张故作惊讶的口中传来。
但伊蕾特听不见了。
她看着手中倾斜的银杯，只感到一阵强烈的、几乎让她呕吐的厌烦。
前世死亡深处的、刻骨的不甘，似乎轻蔑地嘲笑着觉醒记忆前的，十六岁的自己。
那些小打小闹，却足以构成霸凌行径的记忆碎片涌来：走廊上无意撞翻的书卷。“拿着这么多书，难不成在期盼哪位贵族男性帮你？”茶会间耳语的平民血统。“低贱的血统不会妄想着攀附王室的高枝吧？”魔法课上令对方裙摆失态的小幻术。“她是不是故意穿这么容易被风吹起来的裙子？真的不是在引诱男人吗？“……曾经那个混沌的十六岁的灵魂，愚蠢地认为这些都是正当的、维护自身地位的必要行为，而原因仅仅是“别人都这么做”。
廉价。
愚昧。
矛头从来都不该指向莉莉安。
那个少女也不过是一介平民，因为觉醒了光之魔法而被破格录取进入圣塞勒斯魔法学院，被迫与和自己出身截然不同的贵族竞争。莉莉安挣扎着，却被灌输这是一种光荣。而就在此时，血统高贵而英俊的白马王子从天而降，对她温柔相待，倾听她的烦恼——她有得选吗？
……那，自己呢？
十四岁时在蔷薇园里，王子“不离不弃”的誓言还清晰地回荡在耳边。伊蕾特曾任由自己融化在他翠绿色眼眸的温柔里。可如今，他那双仍旧温柔的眼睛里却再也映不出自己的身影。公爵千金的身份、订婚烙印的圣律，贵族宴席上无数双审视的眼睛……她又怎么挣脱得开呢？
伊蕾特感到浑身发冷。
真正该被谴责的，是那个轻易背弃婚约誓言、用伊蕾特的荣耀和忠诚换取新鲜感的源头。
雷纳德·阿尔特里亚。阿尔特里亚帝国国王和王后唯一的儿子，尊贵的王子殿下。
“伊蕾特·冯·埃伦斯堡！”
雷纳德威严的声音响起，声音带着预料之中的震怒与审判意味。他张开单手手臂护在莉莉安身前，身姿挺拔，水晶吊灯明亮的光线为他镀上鎏金边缘，勾勒出曾让伊蕾特心动的完美侧影。
可他那双翠绿色的、象征着王室荣耀的眼眸里，却只剩下冰冷的厌恶。他看着她，像在看一件需要立刻铲除的污秽。
她脑中突然闪过还未发生的画面：伊蕾特无力地跪倒在地上，昂贵的紫色绸缎裙子铺散开，而雷纳德王子用剑指着她，眼神冰冷，对于她以往的恶行予以审判并降以重罪。
可是不知为何，它却是以图片的形式映入她的眼帘的。
而就在他抿紧的、好看的薄唇微启，即将吐出彻底将她钉在耻辱柱上的审判前——
“不，殿下。”
伊蕾特的声音响起。轻柔，却奇异地切断了所有的杂音。
她缓缓屈膝。层层叠叠的裙摆如紫罗兰的花瓣，驯服地铺陈于地。
“莉莉安小姐，我需要先向您道歉。”她低头转向莉莉安，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与诚恳，“怪我近段时间身体不适，未能拿稳酒杯。”纤细的颈项弯出脆弱的弧度，她长长的睫毛上竟凝着一滴将坠未坠的泪光。
表演毫无破绽。
但只有伊蕾特自己知道，她胸腔里真的冲撞着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完全相同的剧痛：前世被背叛致死的不甘，与此世即将被审判的荒诞。
脑中有无数言语交织。
为什么自己会——
偏偏是现在——
怎么现在才——
难道，自己的命运又要被他人所定义吗？
够了。
伊蕾特抬起眼，她直直迎上雷纳德嫌恶，却又带着一丝错愕的目光。
她站了起来，背脊挺直。
“其实，有件事一直在叨扰我的思绪。”伊蕾特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不再掩饰的疲惫，“我辗转反侧地思考这件事，无法入眠。而今天，我终于做出了决定。”
她停顿，让寂静在宴会厅里发酵。
“殿下，”伊蕾特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破碎却坚定，“我们的婚约，就到此为止吧。”
轻柔，却掷地有声。
雷纳德僵住了，手臂还依旧拦在莉莉安身前，来不及收回。他脸上的怒意凝固，慢慢转变为难以置信的茫然。
伊蕾特却没有停下。
“感谢您曾给过我的那些回忆。”她的语调飘渺，带着一丝遥远的温柔，眼神却清明如冰，“我还记得在玫瑰园里，您为我戴上戒指的那天。阳光很好，您的手指也很温暖。从那天起，我靠着那份温暖，学完了所有繁琐的礼仪，熬过了所有枯燥的魔法练习。”
她目光穿过人群，望向远方，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自嘲般的弧度。
“但现在我明白了，温暖总会消散的。当爱意已逝，再用一纸婚约捆绑彼此的自由……”伊蕾特轻轻摇头，极力忽视贵族们惊奇的试探，以及父亲愤怒的，针刺般的目光，“我做不到。”
“这是我的决定。”她宣告，嗓音提高，带着某种斩断一切的决绝，“或许会让一些人失望，或许正合另一些人的心意。但，这是我的选择。”
伊蕾特不再看众人，而是把目光转向同样站在舞台上，裙衫狼藉，却无暇掩饰的，同样吃惊的莉莉安。她向前一步，越过雷纳德，伸出手，掌心向上，姿态优雅而坦然。
“莉莉安小姐，请再次接受我的歉意。自然，不仅仅是为了这杯酒。”伊蕾特的目光落在对方湿透的裙装上，声音刻意放柔，“至少，请允许我弥补今晚的失礼。我的衣橱里，有几件未曾穿过的礼服，或许有适合你的。若不嫌弃，现在便可随我去挑选。”
莉莉安怔怔地看着伸到面前的手。她无暇分辨伊蕾特的动机，也并无余力去思考自己的感受。她只知道只要顺应了伊蕾特的建议，自己就可以逃离这众目睽睽的压力。
她迟疑地，将自己冰凉颤抖的指尖，轻轻搭上——
手指却被雷纳德一把攥住。
他像是庇护般，把莉莉安揽在怀里。
“赔偿？”雷纳德陡然转身，金色肩章在水晶灯下折射出寒光。他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依蕾特·冯·埃伦斯堡，你以为一句轻飘飘的‘身体不适’，就能抹去你这些年所有不得体的行径？你弄脏莉莉安的衣服，羞辱她，现在又来扮好人？”
他低头，看着莉莉安裙摆上已呈褐色的污渍，眼神里混杂着维护与一种微妙的占有。
“殿下，”伊蕾特默默收回手，微微偏头，灯光在她脸上投下睫毛纤长的阴影，“您对我的不信任，我无力反驳。毕竟，过去是我言行有失。我的确不慎弄脏了莉莉安小姐的裙子，对此我感到很抱歉。”她声音轻柔却并不软弱，“但弄脏了裙子，予以赔偿，于平民或于贵族，不都是最基本的礼节吗？还是说……”
她停顿地恰到好处，眼底掠过一丝困惑。
“在殿下看来，一位贵族小姐因失误向平民出身的小姐赔偿衣物，这件事本身……才构成了‘羞辱’？“
雷纳德下颌线骤然绷紧。
依蕾特假装没有察觉，唇边弯起一抹澄澈的弧度，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体贴的商量意味：“若您实在不放心，不如亲自把我们护送到衣帽间？您可以让您信任的女仆随我们进去，我们做不了什么。您就守在门外，万一真有什么不妥，您也能第一时间破门相救，如何？”
一句话，封死了所有退路。拒绝，显得雷纳德心胸狭隘、小题大做；同意，则坐实了他那过度保护下的不信任与控制欲。
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没有利益关系的贵族们此时仿佛津津有味地在看一场闹剧。
“……好。”雷纳德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字。他松开莉莉安，示意她随伊蕾特而去。
莉莉安始终低着头，栗色长发遮掩了表情。她的手无力地垂着，却又好像有意无意地在遮挡裙摆上的污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