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合拢,将门外明晃晃的壁灯与门内温暖跳跃的炉火隔绝。
空气里弥漫着干燥花草与昂贵檀木的混合气息。
依蕾特没有立刻动作。
她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莉莉安身上——少女僵立在房间中央,像一只误入金笼的幼鸟,她的衣着与奢华的内饰相比略显朴素,裙摆上的暗红色酒渍被映得更加显眼。
“不用紧张,”伊蕾特开口,声音比方才舞会上柔和了许多。她走向最近的一扇衣橱,指尖拂过光滑的木质表面,“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橱门开启的瞬间,仿佛有星光流泻而出。
丝绸、云缎、缀满珍珠与碎钻的礼服……一件件如同被封印的宝石,在幽暗中等待。
莉莉安湛蓝色的眼眸被骤然点亮,映出璀璨光影,但那光芒很快被惊惶吞没。
"不……这太贵重了,"她下意识地后退,“我从没……这不合适……”
“那件说不定不错。”伊蕾特没有理会莉莉安,她面向女仆,“年前西域进贡的那条月光石长裙还在不在?”
“小姐,可那条裙子……”女仆欲言又止。
“你知道我从来不穿白色。”伊蕾特当然知道女仆在担心什么。
光是镶在上面的月光石就已经价值一栋宅邸,更不要提那设计和裁剪的独特。
可是伊蕾特说的不假,她确实从不穿白色。
两个女仆把衣服捧来。
那是一条象牙白的露肩长裙,没有任何繁复的花纹,仅靠流畅至极的剪裁与裙摆上星罗棋布的细小月光石彰显它的与众不同。它们并非密集镶嵌,而是疏落有致,走动时便如将银河披在了身上。
“试试这件?”伊蕾特抚摸着裙子,布料滑过空气,发出叹息般的微响。
莉莉安瞳孔微缩,渴望与胆怯在眼中交战。她看了看自己狼狈的衣裙,又看了看那条价值连城的白裙,指尖蜷缩起来。
依蕾特不再询问。
她步履轻缓地走到莉莉安身后,动作自然而熟练,仿佛她早已很习惯照顾别人。“酒渗到衬裙里就不好了,先换下来。”
“小姐,还是让我们来吧……”女仆慌张地围上来,她们不敢想象公爵千金为一位平民小姐更衣的场景。
而伊蕾特的手指却颤抖着,撩开莉莉安颈后栗色的发丝——
一道淡银色的、新月形状的烙印,正静静伏在发根之下。
烙印线条流畅,边缘闪烁着极其细微的、非自然的微光,像是皮肤之下镶嵌了秘银的纹路。
它如此刺目,如此……
荒诞。
伊蕾特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并非因为烙印本身的存在——阿尔特里亚帝国的每位女性从出生接受洗礼时就会在颈后被教会用魔法烙上象征纯洁的处女标记,伊蕾特自己也不例外。
可当它如此具象、真实地出现在一个少女身上时,一种混合着恶心与冰冷愤怒的情绪才猛地攥住了伊蕾特的心脏。
它太不合理了。
前世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舒适的真皮沙发,游戏机屏幕上闪动的光,十一岁侄女靠在她肩头咯咯的笑声……伊蕾特记得那游戏的名字正是《银月之恋:献给王子的纯洁之光》,而处女烙印正是里面的核心设定。
那是她前世照顾侄女时被迫了解的游戏,其中充斥着被她戏称为“工业糖精”的浪漫剧情。
主角莉莉安觉醒了光之魔力,进入圣塞勒斯学院邂逅不同的男性角色,最终打败魔王成为银月圣女,和攻略对象步入婚姻殿堂,就是这样一个粉红色的童话故事。
而伊蕾特·冯·埃伦斯堡则是注定要被正义制裁的、作为主角爱情垫脚石的公爵千金,雷纳德王子的前未婚妻。
她这一世,竟然转生到了乙女游戏的世界中,还是作为恶毒女配。
也难怪,她会以图片的形式“预知”到自己被审判的画面。
如果今晚她没有想起前世的事……如果她按照原剧情泼酒、辱骂莉莉安,歇斯底里地痛斥她勾引自己的未婚夫……等待她的就会是雷纳德冷酷的宣判,以及流放至苦寒之地的马车了。
伊蕾特哑然失笑。
前世被一手栽培的下属毒杀,这一世则险些被审判流放,命运于她未免残酷到荒谬了。
“小姐……更衣……”女仆试探地叫她,有些怯懦地想要接过为莉莉安更衣的工作。
“放肆!”伊蕾特厉声挥开她的手。
可她看着自己光滑、娇嫩,像是没干过一点活的少女的手,却又是一怔。
前世的自己似乎在脑中冷冷地审视着自己。
伊蕾特看着比自己年纪可能还要小的女孩。她被吓得不轻,却一声不吭,显然早就习惯了这位公爵大小姐骄纵的脾气。
“……抱歉,是我不好。”伊蕾特叹了口气。
女仆则因为她的道歉诧异得瞪大眼睛。
伊蕾特努力忽略掉仆们像看怪物一样的眼神。
她没再坚持,只是退到一边,示意她们为莉莉安更衣。
***
换上礼服的莉莉安看着镜中的自己,感到一阵陌生的眩晕。
月光般的绸缎重塑额她的轮廓,白裙上镶嵌的月光石在她步履微移间流转着柔和的光晕;那些她曾认为是缺点的、过于柔和的面部线条,此时也被精心衬托得雅致。就连她总嫌黯淡的栗色长发也在礼服的映照下被趁得愈发温润,而她湛蓝色得眼眸如被洗净的晴空。
她偷偷打量一旁的伊蕾特。
她紫罗兰色的长裙依然华贵,但在自己的映衬下却不再显得那么耀眼夺目。她完美的,瓷雕般的面庞与自己的柔和相比此时也显得愈加咄咄逼人。
可不知怎得,莉莉安却觉得她深绿色的眼眸比以往更加深邃。
她觉得此时的伊蕾特比以往更让她害怕和捉摸不透。
“很适合你。”伊蕾特满意地点了点头。她的眼里不再有往日的嫉妒和算计,可莉莉安却反而不知所措了起来。
“谢谢你,伊蕾特小姐。”莉莉安的道谢有些仓皇,“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才好,我……”
“莉莉安小姐。”伊蕾特直视她的眼睛,语气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这条裙子只是今天的事的赔礼。我诚心地对之前我所做的事,所说的话向你道歉,我不奢求你因为一条裙子就原谅我——正相反,你不该这么轻易地把之前的事一笔勾销。”伊蕾特顿了顿,继续说,“但至少,我想向你证明我的诚意,以及,从今往后,那些伤害你的愚蠢行为将不会再发生。”
莉莉安怔怔地看着她。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伊蕾特的每个字她都听得懂,但组合起来却又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不止这些,今天她今天做的每一件事,都让莉莉安不理解。
一切似乎都顺遂了她的愿望:伊蕾特与雷纳德不再有婚约,她为她的所作所为表示歉意,以后莉莉安在校园里不会受到欺负,而她可以和雷纳德顺理成章地在一起……
可不知为何,一切都顺利得让她有些不安。
事情的发生和发展,似乎从来都不由她掌控,而她则因此时常感到困惑。
“没关系。”伊蕾特从她的眼中读出了她的不解。她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有些疲惫。她示意莉莉安是时候离开更衣室了,“我们该回去了,舞会还在继续。想必,”她的语气里染上一丝极淡的、难以辨别的情绪,“雷纳德殿下已经期待良久,想见到焕然一新的你了。”
雷纳德殿下。
这个名字像咒语般瞬间驱散了莉莉安脑中所有混乱的思绪。
她想象着他即将投来的惊艳的目光,想象他温柔嗓音里可能出现的赞叹,一阵熟悉的、令人安心的甜蜜悸动充斥着她的心脏。方才那些令人不安的谜题此刻都被这明亮而单纯的期待暂时覆盖了。
莉莉安提起裙摆,步伐重新变得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