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室沉重的橡木门在身后合拢,发出一声闷响。
长廊重归寂静,壁灯将三个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冰冷的大理石墙壁上。
雷纳德没有动。
他整个身体的线条绷得很紧。
他的目光并没有投向换上新裙、宛如月下昙花般走出来的莉莉安,而是越过了她,死死钉在伊蕾特身上。
莉莉安察觉到了这无声的凝滞,但她却并不理解这背后的含义。
她不安地站在两人身边,新裙的丝绸冰凉地贴着肌肤。
“你究竟想做什么,伊蕾特?”
雷纳德终于开口。
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从胸腔深处碾磨出来,威严的声音却显得有些过于用力。
他向前逼近半步,高大的身形几乎完全挡住了来自一侧壁灯的光源,将伊蕾特笼罩在他投下的浓重阴影里。
“当众失仪,擅言解除婚约,又故作大度赠衣示好……”他翠绿色的眼眸锐利,试图穿透她平静的表象,“你知不知道你这番任性的行为,会让王室与埃伦斯堡家的颜面置于何地?你让其他人如何看待这场维系多年的盟约?”
长廊空旷,他的质问带着回声,敲打在石壁上。
依蕾特静静站着,阴影覆上她的面庞,却让她的眼眸在昏暗中显得异常清亮。
这可真是……倒打一耙的典范。
按照既定的游戏剧本,此刻雷纳德应该会携“真爱”与“公正”之名,当众撕毁婚约,列出一系列她欺辱莉莉安的罪行,将她钉在善妒恶毒的耻辱柱上,成就他深情又果断的形象。而如今她抢先一步,亲手斩断这枷锁,倒成了他口中“不顾大局”、“损害颜面”的罪人。
男人的逻辑总是很奇妙。
变心时是“追求真爱的自由”,得到了自由,还要怪罪别人抢了他的风头,先一步离开他。
伊蕾特真希望这一世有演员这个职业。
她上一世签什么大合同,都犯不着这么频繁的演戏。
她克制住自己的讥诮,微微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弯脆弱的弧影。再抬眼时,那对绿眸已蒙上一层湿润的水光,眼尾泛着薄红。
“殿下……”她开口,声音轻软,带着一丝极力克制的哽咽,仿佛每个字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在我是埃伦斯堡的女儿之前……我也只是一个,曾笨拙地相信过誓言和未来的普通女孩啊。”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胸口的起伏被礼服的剪裁精巧地凸显,像承受着无形的疼痛。
“看到您因为这份沉重的婚约而压抑自己,因为责任而无法走向真正倾心之人……我比任何人都要难过。”她的目光掠过雷纳德,短暂地落在莉莉安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言,有黯然,有挣扎,最终化为一片温柔的苦涩,“殿下与她站在一起时,眼中的光彩,是这些年我从未见过的。”
雷纳德怔住了。
准备好的所有斥责与诘问,突然被这迎面而来的、充满牺牲与成全意味的话语堵在了喉咙里。在他眼里,女人的争吵、眼泪甚至怨恨应对起来都再轻松不过了,那些甚至能够反衬他的冷静和果断。可他却从没想过如何面对“退让”。
这让他措手不及,甚至升起一丝荒谬的、被置于道德下风的不适与慌乱。
“我宁愿您最后记住的,”依蕾特的声音更低了,像秋夜里即将消散的最后一缕花香,“是我们十四岁时在蔷薇园中,阳光穿过叶片照在我们身上时的温度,以及您为我戴上戒指时,我们单纯的快乐……而不是因为政治需要的联姻,和现在这个,让您感到束缚和为难的、不堪的我。”
两行清泪恰到好处地,无声滑落。
她没有擦拭,任由泪珠沿着脸颊的弧线滚落,在下颌处凝结,最终滴入夜色般的裙襟,消失不见。
那张本就美丽的脸庞,此刻因为一种哀婉的决绝而显得愈加动人。
雷纳德的呼吸滞住了。
他看着她,碧眸中的怒意冰消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动、愧疚和某种被触动的柔软。
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前,抬起手,指尖微颤着伸向她的脸颊,想要拂去那泪痕。
然而,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的前一瞬,依蕾特极轻微地侧过了脸。
他触碰到的,只有空气。
那只手僵在半空,片刻后有些狼狈地收回。
一种空落落的怅然悄然攥住了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一声极力压抑的、细弱的抽泣传来。
莉莉安站在一旁,早已红了眼眶。
雷纳德此时的举动显然和他曾经说过的“从未对伊蕾特产生过感情”不一样。
她看不懂他们的情感,只觉得新裙的华美无比沉重——而雷纳德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她。
而依蕾特,此时正在心中冷眼旁观。
雷纳德哪里是真的在意她。
这位王子殿下,早已习惯了被爱慕与奉献包围。他人的泪水,与其说让他心痛,不如说是印证他魅力和影响力的勋章。
莉莉安的悲伤,此刻在他那点被勾起的、对过往的歉疚与自我感动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伊蕾特决定结束这场闹剧。
她向后退了半步,微微远离了莉莉安和雷纳德,似乎在划清什么界限。
然后,她抬起脸,对雷纳德展露一个笑容。
她的泪水未干,眼眶微红,但那笑容却异常明亮、干净,甚至带着一种释然后的轻松。
“就算心里难过……我也仍然珍视与殿下共度的时光,珍视这份……友谊。”
她将“友谊”二字咬得清晰而郑重。
她顿了顿,目光笔直地看进雷纳德犹自震荡的翠绿色眼眸,用了一种许久未曾用过的、几乎带着童年回音的亲昵口吻,轻声唤道:
“雷纳德,你应该去追寻你想要的自由。”
依蕾特的话语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雷纳德心底激起前所未有的剧烈涟漪。
一种剧烈的,复杂的情绪汹涌而来。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那样深深地看着她。
依蕾特不再等待他的回应。
她转过身,面向仍在无声垂泪的莉莉安伸出手。她的笑容温暖而真挚,带着鼓励的力量。
“莉莉安小姐。”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润,“华美的礼服或许能增添光彩,但真正让舞会生辉的,是跳舞的人。自信一点。大家都等着您和殿下呢。”
莉莉安本能地伸出手。
她只知道此时这双手会带她逃离这种窘境。
情形太复杂,她无法思考那么多了。
依蕾特看着莉莉安茫然却顺从的表情,并无多言。
她握了握莉莉安的手,然后松开,率先朝着宴会厅灯火通明、乐声流淌的方向走去。
她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不再回头。
她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伊蕾特·冯·埃伦斯堡在这盘死局中,落下了一枚真正属于她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