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会正酣。
水晶吊灯将无数棱面的光散射在旋转的裙摆与锃亮的鞋尖上。
空气里浮动着香水和葡萄酒甜腻的气息。
舞池中央,王子与他的新舞伴成了绝对的焦点——雷纳德的引领坚定而温柔,莉莉安月白的裙裾盛开如百合花,月光石随着每一步舞步摇曳生光。
赞叹与窥探的目光如影随形。
无人留意,那道淡紫色的身影已悄然滑出侧门,融入露台浓稠的夜色。
***
阿尔特里亚帝国四季如春,然而初冬的夜风还是带来一丝凉意。
伊蕾特倚着微凉的雕花石栏,指尖无意识描摹着石材粗粝的纹路。
身后,华尔兹的旋律盈盈绕绕飘来,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模糊而不真实。
方才穿行人群时,那些刻意压低声线却依然清晰可闻的只言片语,此刻才慢半拍地在耳边清晰回响:
“那是月光石吧?公爵小姐把这么贵的礼服送给一个平民,她到底在想什么?”
“埃伦斯堡小姐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照平时她跋扈的个性不早该撒起泼来了吗?”
“真亏那个莉莉安还敢和王子跳舞……她是不是忘了埃伦斯堡小姐的脾气了?她就不怕被报复?”
“你没看到公爵阁下的脸色吗?他作为主办人提前离席,这婚约真能保得住?”
“不过埃伦斯堡这次可算是栽了大跟头,养出的女儿连个男人都留不住。”
伊蕾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感受不到愤怒,甚至没有波澜。那些声音根本伤不到她分毫了。
她的心神被更庞大的混乱占据。
前世的记忆与今生的认知,正像两股湍流在脑中激烈地冲撞。
她为之恐惧、挣扎了十六年的人生,对另一个世界而言,只是一款名为《银月之恋》的乙女游戏。
而她连主角都不是。
前世的她和小侄女甚至从未认真讨论过“依蕾特”这个角色——她被塑造得太过单薄,只不过是主角成长的路上最初的绊脚石,一个纯粹为剧情推进而存在的工具人。
她回想起小侄女指着游戏屏幕,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一眨,一遍遍重刷着剧情,对着攻略对象发出“王子殿下好温柔”、“骑士大人好忠诚”“神官大人好神圣”之类的感叹。
而前世的她则对这个披着粉红色外壳的浅薄游戏不屑一顾,吐出辛辣的点评:
“温柔?这王子怕不是想找个永远仰望他、无限包容他的妈吧。”
“忠诚?那骑士的忠诚都快成了某种执念了。”
“神圣?你小心点,越是将女性神性化的男人,内里越有可能是个偏执狂。”
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吐槽,而如今字字句句,都成了刺向自身的预言。
毒药的灼烧感从记忆深处蔓延上来。
她记得自己如何在每一个深夜,用精密的数据、恰到好处的周旋和亲切又疏离的表情在男人制定的丛林法则中一寸寸凿出自己的位置。
然而最终却只换来一句轻飘飘的“斗不过男人”。
这句话比喉间灼烧的毒酒更滚烫,瞬间焚毁了她三十五年的全部意义。
深入骨髓的不甘翻滚着,却无处发泄。
说不恨是假的。
可现在,她的脚踩在公爵家的露台上,而不是会议室里。她无法起死回生,再怎么愤怒也无力回天。
她如此习惯于束胸的紧缚感,脚尖也早已被皮鞋磨出薄茧。
即便呼吸如此困难,层层叠叠的裙子再怎么沉重,她依旧能闭着眼跳出轻盈而优雅的舞步。
走在被制定好的路上的无力感、被心爱之人背叛的痛楚、不得不维持婚约的窒息、险些被流放的后怕……
空气中传来若有若无的香气。
石栏的纹路摩擦着指腹。
她抚摸着颈后的处女烙印。
荒谬。可悲。
可毋庸置疑,她作为伊蕾特所经历的十六年是真实的。
她已经撕毁了她的剧本,眼前依旧是一盘死局。
她只能像前世一样,在这可笑的缝隙里,再杀出一条生路。
“真有你的。”
低沉优雅、却浸透骨髓般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断了伊蕾特的沉思。
她没有回头。
雪松与冷冽龙涎香的气息已先一步侵入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