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没能给老旧小区带来多少暖意，反而让夜里积攒的霉湿气更加分明。
陌尘对着卫生间那块布满水渍的镜子，用力拉扯着身上那件唯一还算体面的旧衬衫领口，试图抚平一些顽固的褶皱。镜子里的人眼下一片青黑，昨晚睡得并不踏实。
出门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敲响了隔壁老莫的门。
门很快开了，老莫似乎刚吃完早饭，手里还拿着抹布。“小陌？这么早，有事？”
“莫叔，”陌尘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虚浮，“今天……我收到了一个面试通知，说是家挺大的公司，让我过去看看。”他没提伊达纳多的名字，总觉得说出来像在吹牛，连自己都心虚。
老莫闻言，脸上并没有出现陌尘预想中的惊讶或者“你小子别被骗了”的怀疑。
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反而闪过一丝极快的、了然的微光，随即被惯常的和蔼覆盖。
他放下抹布，转身往屋里走，嘴里念叨着：“好事啊！大公司好，大公司稳当。你等等……”
陌尘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屋里传来翻找东西的声音。不一会儿，老莫抱着一个套着透明防尘袋的东西走了出来，递到他面前。
“给，换上这个去。”老莫掀开防尘袋一角，露出一套深灰色的西装，面料挺括，看起来崭新，甚至带着新衣特有的、淡淡的纺织物气味。
“这……莫叔，这太贵重了，我不能……”陌尘连忙摆手。这套西装一看就不是便宜货，和老莫平时节俭的风格完全不搭。
“拿着！”老莫不由分说地把西装塞进他怀里，力道不容拒绝，“这是我那不成器的侄子前阵子硬给我买的，说是让我也洋气洋气。我一把老骨头，穿这个像什么话？一直压箱底。你年轻，正是需要体面的时候。穿得精神点，给人好印象。快去换上，我看看合不合身。”
陌尘推辞不过，心里也明白自己那件旧衬衫确实有些寒酸，只得抱着西装回了自己屋。
换上之后，他对着镜子愣了——肩宽、袖长、腰身，竟然都出奇地合适，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可老莫的侄子……他从未见过……
是巧合吗？
他心里升起一丝疑惑，但老莫过于热情和坦然的态度，又让他不好开口细问。也许真是凑巧吧，城里年轻人流行的尺码大概都差不多？
再次出现在老莫面前时，老莫上下打量着他，眼里满是赞许，拍了拍他的胳膊：“嗯！精神！大小也正好，就像给你准备的。挺好，去吧，好好面试，别紧张。”
“谢谢莫叔，衣服我面试完回来就还您。”陌尘由衷地道谢，这份雪中送炭的温暖，在冰冷的都市里显得格外珍贵。
“不急不急，快去吧，别迟到了。”老莫笑眯眯地将他送到楼道口。
走出单元门，陌尘回头看了一眼。老莫还站在昏暗的楼道里，朝他挥了挥手，脸上那抹笑容似乎比往常更深了些，但在逆光下看不真切。陌尘也挥挥手，转身汇入了早晨匆忙的人流。
他没有看到，在他转身之后，老莫脸上的笑容缓缓收起，那双总是和蔼的眼睛望向他离去的方向，目光深邃而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的发生。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轻轻关上了那扇老旧的木门。
市中心，伊达纳多大厦如同一块巨大的、棱角分明的墨蓝色晶体，耸立在钢筋水泥的森林之中，冷漠地反射着天空和云影。阳光被光滑的玻璃幕墙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威严而令人窒息的阴影。
陌尘站在大厦脚下的广场上，仰头望去，脖子都有些发酸。
高耸入云的建筑顶端似乎没入了低垂的云层，给人一种不真实的压迫感。
他咽了口唾沫，喉咙发干，手心微微出汗。怀里抱着的装着自己档案的袋子，此刻仿佛重若千钧。
“来都来了……”他给自己打气，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那扇旋转的、光可鉴人的巨型玻璃门。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挑高惊人、空旷冷冽的大堂，地面光洁如镜，倒映着头顶复杂而富有艺术感的几何结构吊灯。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类似消毒水又混合了高级香氛的冰冷气味，闻之让人精神一凛。
穿着得体、步履匆匆的人们低声交谈或独自快步穿行，空气中充满了高效运转的无声节奏。
陌尘像个误入精密仪器的尘埃，瞬间感到无所适从。指示牌上的部门名称大多陌生而专业，他根本找不到所谓的“3楼A会议室”该从哪里上去。
在原地茫然地转了两圈后，他硬着头皮，走向了大堂一侧看起来像是接待台的地方。
台后坐着一位穿着剪裁合体的制服、妆容精致的年轻女性。她的笑容标准，但眼神锐利，在陌尘走近时，已经不动声色地将他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
“您好，有什么可以帮您？”声音悦耳，充满了模式般的温度。
“您、您好，”陌尘有些紧张地拿出手机，调出那条短信，递到对方面前，“我收到通知，来面试的，说是……在3楼A会议室。”
接待员的视线落在手机屏幕上，停留的时间比陌尘预想的要长几秒。
她的目光尤其在那串发送号码和“伊达纳多药业集团 人事部”的落款上顿了顿。
然后，她抬起眼，再次看向陌尘。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是程序化的打量，而像是一种更深的、带着评估意味的审视，掠过他的脸，他的眼睛，甚至他穿着的那套合身的西装。
陌尘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尽量挺直背脊，让自己显得真诚而镇定。
几秒钟后，接待员脸上标准化的笑容似乎微微加深了极细微的一点点，几乎难以察觉。她收回目光，拿起内线电话，拨通了一个短号。
“喂，前台。有一位陌尘先生，持人事部面试通知前来，目的地3楼A。”她的话语简洁，没有过多解释。
电话那头似乎很快给了回应。接待员听完，说了声“明白”，便挂断了电话。
她转向陌尘，脸上的笑容似乎真切了些，但眼神深处那份锐利并未完全褪去。她站起身，隔着接待台，出人意料地向陌尘伸出了手。
“陌尘先生，面试官已经在等您了。祝您面试顺利。”她的握手有力而短暂，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郑重，“也祝您……工作愉快，一切好运。”
陌尘被这突如其来的正式祝福弄得一愣，连忙握住对方的手摇了摇：“谢、谢谢。”
他还想再问一下具体怎么走，或者确认一下是否有什么特别流程，但接待员已经坐了回去，重新挂上了那副标准而疏离的微笑，目光投向了他身后，显然不准备再回答任何问题。
“……谢谢。”陌尘把剩下的疑问咽了回去，心里嘀咕，不愧是世界级的大企业，连前台都这么有风格，祝福语都跟别的公司不一样。他按照接待员刚才眼神示意的大概方向，走向电梯区。
在他身后，接待员看着他略显迟疑但依然向电梯走去的背影，手指在台下某个隐蔽的按键上轻轻一按。
然后，她低下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处理面前的工作，只是嘴角那抹标准笑容，似乎又淡了下去，恢复了最初的冰冷精确。
陌尘很快找到了通往3楼及以上的专用电梯。电梯内部同样光洁明亮，运行平稳无声。到达三楼，门开处是一条安静宽阔的走廊，铺设着吸音地毯，两侧是厚重的木门，门牌上标着会议室编号。
他找到了A会议室，门虚掩着。旁边有一个不大的休息等待区，放着几张舒适的沙发和小茶几。一位同样穿着得体、表情温和的助理模样女士正在那里，见他出现，立刻微笑着迎上来，确认了他的名字和来意。
“面试官临时有个简短的内部会议，请您稍等片刻，不会太久。”助理的声音轻柔，“您需要喝点什么吗？水，咖啡，或者茶？”
“水就好，谢谢。”陌尘有些拘谨地在沙发上坐下。
助理很快用玻璃杯端来一杯清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请稍候。”说完便安静地退到了一旁。
陌尘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温适中，微微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清浅的甜味，像是加了极少量的蜂蜜或者某种电解质，并不难喝，反而让有些干涩的喉咙舒服了一些。
他握着杯子，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那扇虚掩的会议室门，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周围异常安静，只有中央空调发出极低沉的嗡鸣。
他坐在那里，像个等待命运宣判的囚徒，而那杯微甜的水，似乎也在无声地安抚着他过度紧张的神经，让他不至于在面试官到来之前就彻底失态。
时间，在寂静和忐忑中，一分一秒地拉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