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在这里似乎也被某种力量驯服了，变得温顺而均匀，失去了锋利的影子。巨大的环形空间内，伊达纳多集团的最高权力核心——至高议会——正在举行一场气氛凝重的质询。
端坐在弧形高台上的五张座椅，犹如五座沉默的山峰。他们笼罩在恰到好处的光影之中，面容依稀可辨，却难以看清细微的表情，唯有目光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下方的站立者身上。
被这目光注视的，是一位看起来异常年轻的女子。
她身着一套与集团风格相仿但剪裁更为利落的深色作战服式便装，身姿挺拔，面容清秀，甚至带着些许未褪尽的青涩，仿佛不应属于这个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房间。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惶恐，也不恭顺，更像是在观察一幕与己无关的演出。
“林汐！”位于左侧首位，一位头发银白、面容威严的年老议员率先打破了沉寂，他的声音因为压抑的怒火而微微震颤，“本次质询的核心，是你自加入特别行动序列以来，屡次、公然违背议会明确规定之‘人类调查员生命优先’原则”
高堂之上，传来了翻动资料的声音。
“根据统计，在过去五年你主导或参与的十七次高危级任务中，因你的决策或行动模式，直接或间接导致了总计三十一支标准小队的建制性覆灭！集团培养一名合格的调查员需要投入多少资源？这些损失，你如何解释？！”
沉重的指控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老议员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林汐，随即凌厉地转向右侧第二位议员——那是一位面容模糊在光影中，姿态却显得颇为放松的中年男人。
“而更令人无法容忍的是，如此持续、异常的巨大伤亡，是否源于某些人为了验证其危险理论，或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故意滥用本应严格管控的高危级‘资产’，将其置于不应涉足的前线，从而导致灾难性后果？！”老议员的指控锋芒毕露，直指同僚。
被指控的右侧议员尚未开口，站在下方的林汐却先有了反应。
她微微偏了下头，看向左侧的老议员，眼神里是一种纯粹的不解，仿佛对方在讨论蚂蚁该用哪条腿先走路。
“将人类送入圣域，与恐惧的造物对抗，本身不就是将他们推向最危险的境地吗？”她的声音清脆，吐字清晰，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是在陈述一个在她看来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生存或毁灭，取决于个体对λ立场的利用效率、战斗本能以及对环境的适应速度。”她微微抬头，语气没有丝毫变化。
“人类的身体，相比起由纯粹恐惧和立场凝聚的结构体，本就脆弱、低效。他们的死亡，是自身‘硬件’不足以支撑‘软件’运行的结果，是自然淘汰的一种形式。为何要将此归咎于战术选择或所谓的‘原则’？”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高台上的五人，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堆复杂但无意义的符号。
“讨论这些已发生且无法改变的数据没有意义。我的小队目前处于严重缺编状态，这降低了任务执行效率。我要求，立刻将新一批完成适应性改造的调查员补充进来。我有任务需要执行，时间不应浪费在此地。”
这番冰冷彻骨、将人类生命价值完全量化为“硬件效能”的言论，如同在平静的油锅里泼进冰水。左侧的老议员霍然起身，脸色因极致的愤怒而涨红，手指颤抖地指向林汐，磅礴的威压几乎要化为实质：“你——！！狂妄！冷血！你简直……”
“够了。”
一个平缓、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从中央席位传来。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躁动与怒火。中央的议员身影在光影中最为稳定，他的目光落在林汐身上，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伪装，直视本质。
“林汐，”中央议员缓缓说道，“集团会很快为你补充队员。这是基于你过往……清除‘障碍’的效率，所给予的持续合作。”
他强调着“合作”二字。
“但是，”话锋一转，声音里多了一丝不容错辨的警告，“这是最后一次无条件的补员。如果这次补充的队员，再次因为‘硬件不足以支撑软件运行’而遭到‘自然淘汰’……那么，基于集团长远的人力资源规划和风险控制考量，我们将不得不重新评估与你继续合作的风险与收益。届时，为你寻找一个更稳定、更适合的‘居所’，或许是必要的选择。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放逐回圣域。一个结构体最原始的归宿，也是最终的囚笼。
林汐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那并非恐惧或担忧，更像是一种听到某种麻烦提议时的轻微不耐。她点了点头，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对方只是告知她明天会议室有变动。
“可以。只要人到位，任务我会完成。”她甚至没有就“最后通牒”本身进行任何争辩或询问，直接转身，朝着那扇沉重的合金大门走去。她的步伐稳定，背影没有丝毫迟疑或留恋，与这个决定无数人生死、充满权谋与沉重历史的至高议会场合格格不入。
大门在她身后无声闭合，隔绝了内里可能继续的纷争与算计。
离开那压迫感十足的核心区域，外面是集团总部内部错综复杂、灯火通明的走廊。身着各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步履匆匆，低声交谈，维系着这个庞大机构的日常运转。
然而，当林汐的身影出现在走廊上时，一种奇异的“净化”效果产生了。
以她为圆心，半径十米之内，所有声音像是被骤然抽空。正在交谈的人猛地噤声，抱着文件匆匆行走的人下意识地贴向墙壁，加快脚步，甚至有人毫不犹豫地转身拐进旁边的岔路或办公室。他们低着头，回避着她的视线，但那些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还是如同蚊蚋般钻进空气：
“…是那个‘灾星’…”
“快走快走，别靠近…”
“天啊，她怎么出现在这边…”
“离远点，听说看她眼睛都会倒霉…”
“…又是哪个倒霉蛋要被塞进她的小队了？”
“灾星”、“晦气”、“死亡使者”…种种标签和恐惧的低语萦绕在空气中。这些人类基于同伴大量死亡事实而产生的非理性恐惧和排斥，形成了一种无形的立场，微弱，杂乱，但确实存在。
林汐对此毫无反应。她步伐的频率没有丝毫改变，目光平视前方，仿佛那些匆忙躲避的身影和饱含恐惧的低语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是空气里微不足道的尘埃。她的“听觉”似乎过滤掉了这些无意义的人类情绪表达，只专注于环境本身。
直到她路过三楼的某个区域。
这里靠近常规的会议室和接待区，平日里人来人往。此刻，因为她的经过，也同样变得空旷安静。
林汐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精巧的鼻翼微微翕动，仿佛在捕捉空气中一丝极其淡薄、几乎消散的异常气息。那是一种更本质、更难以言喻的“痕迹”，像是刚刚有某种特别纯净的“水源”在这里短暂停留过，留下了一丝清冽的余韵。
她原本径直向前的目光，缓缓转向了旁边那条通往A会议室及内部等待区的走廊方向。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有极其细微的、非人类所能理解的光影掠过。
那里……有什么东西刚刚存在过。一种……非常特别，甚至让她这具同类“营养”异常敏感的躯体，都产生了一丝近乎“食欲”的、微弱的牵引感。
但这感觉稍纵即逝，淡薄得几乎像是错觉。
林汐站在原地，朝着那个空无一人的走廊深处凝视了大约两秒钟。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然后，她收回目光，继续以原有的步调和方向前行，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停留和凝视从未发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