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回笼的瞬间,陌尘猛地从沙发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他大口喘着气,手不自觉地摸向自己的脖颈——皮肤光滑完整,没有任何伤口,甚至连一丝痛感都没有。只有衬衫领口被汗水浸湿的黏腻触感,证明刚才的恐慌并非完全虚幻。
“怎么回事……”
他环顾四周。
柔和的嵌入式灯光均匀洒落,米白色的墙壁光洁平整,吸音地毯干净如新。茶几上那杯水还在,水面平静,杯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走廊安静明亮,远处隐约传来电梯运行的轻微嗡鸣。
一切都和他第一次坐在这里时一模一样。
那些锈迹呢?追着他的怪物呢?从门里长出来的半身人形呢?还有……那个救了他的、冰冷的怀抱?
难道……真的是梦?
一个因为过度紧张和疲惫而产生的、荒诞至极的噩梦?
他用力揉了揉太阳穴,试图理清混乱的记忆。梦的细节太过真实——铁锈的气味、触须卷过地面的嘶响、脖颈被吸食时的空虚感、最后那个冰冷怀抱带来的矛盾的安全感……每一种感官体验都清晰得可怕。
“叮。”
会议室的门锁发出一声轻响。
陌尘浑身一激灵,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摆出一个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略带防御性的姿势。
门开了。
一位女性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看起来二十七八岁,戴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着,像是习惯性带着笑意。一身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装套裙,衬得身材曲线分明。她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几缕碎发垂在耳侧,平添了几分柔和。
“哎呀,醒啦?”她的声音温润,带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力,“不好意思啊,刚才临时开了个短会,让你久等了。”
她走到陌尘面前,伸出手:“我是王薇,人事部特别助理,负责你今天的面试工作。你可以叫我王姐。”
陌尘有些僵硬地握住她的手。那只手温暖、柔软,和记忆中那只冰冷的手截然不同。
“我……我刚才好像睡着了。”陌尘下意识地解释,声音还有些干涩,“对不起,我是不是错过了……”
“没有没有,时间正好。”王薇笑眯眯地打断他,收回手,“跟我来吧,面试室已经准备好了。”
她转身朝会议室走去,步伐不紧不慢。
陌尘站在原地犹豫了一秒。他的目光扫过走廊,扫过墙壁,扫过地面——没有任何锈蚀的痕迹,连一丝污渍都没有。
真的是梦。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那丝挥之不去的怪异感,快步跟了上去。
面试室比想象中要简洁。一张长桌,几把椅子,角落摆着一盆绿植。没有投影仪,没有白板,甚至没有其他面试官。
“坐。”王薇在长桌一侧坐下,示意陌尘坐在对面。
陌尘坐下,身体有些紧绷。这和他网上查到的、听说的那些大企业面试流程完全不一样。没有群面,没有案例分析,没有层层拷问——只有他和这位看起来过分和善的面试官。
王薇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装订好的试卷,推到陌尘面前。
“我们先做一个小测试。”她说,“不用紧张,就是一些基础的心理测评和认知倾向问卷。时间四十五分钟,可以吗?”
陌尘看着那份试卷。封面是空白的,没有公司logo,没有标题。
“……好的。”
他接过试卷,翻开第一页。题目果然如她所说,大多是选择题和简答题,内容涉及情绪管理、压力应对、逻辑推理,还有一些看似无厘头的联想题,比如“看到‘锈迹’这个词,你第一时间联想到什么?”、“如果一扇门突然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你的第一反应是?”
看到这些问题时,陌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向王薇。
王薇正低头翻看着什么文件,表情平静自然,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
陌尘收回目光,提笔开始答题。
四十五分钟很快过去。陌尘答得不算轻松,有些题目需要反复斟酌,尤其是那些涉及“异常情境”应对的题目——他不得不努力压抑自己刚刚“梦”中的真实反应,试图给出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答案。
交卷后,王薇简单翻了翻,便微笑着说:“稍等一下,我需要和同事确认几个细节。”
她拿着试卷离开了房间。
这一等,就是将近一个小时。
陌尘独自坐在空荡的面试室里,最初的紧张逐渐被漫长的等待消磨成了焦躁和困惑。他几次想出去看看,又觉得不妥。只能盯着那盆绿植,看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叶片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门终于再次打开。
王薇走了进来,脸上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微笑。她在陌尘对面坐下,将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
“陌尘先生,恭喜你。”她的声音温和而肯定,“经过综合评估,我们认为你的基本素质、认知倾向和心理稳定性,符合我集团初级岗位的要求。这是录用通知书和相关协议,你可以先看一下。”
陌尘愣住了。
他机械地接过文件,目光扫过纸面。“伊达纳多药业集团”的烫金logo,正式的岗位名称“后勤支持部初级专员”,试用期待遇、福利条款……一切看起来规范、严谨,无可挑剔。
但他甚至没有做自我介绍,没有谈论过往经历,没有问任何一个关于岗位职责的问题。
这就……录用了?
“王姐,”陌尘忍不住开口,“我想确认一下……这个面试流程,是不是和常规的有点不一样?我听说……”
王薇笑着摆摆手,打断了他的疑问:“集团针对不同岗位、不同特质的候选人,有差异化的评估流程。你的测试结果显示出很好的潜力和适应性,这就足够了。具体的工作内容,入职后会有专人带你熟悉。”
她的解释听起来合理,却又带着一丝不容深究的意味。
“还有什么问题吗?”她问。
陌尘张了张嘴,最终摇了摇头:“……没有了。”
“那好。”王薇站起身,“协议你可以带回去仔细看,明天早上九点前签好带过来就行。考虑到你目前的居住条件,集团会尽快为你安排员工宿舍。建议你今天先回去简单收拾一下个人物品,明天早点过来报到,我会带你熟悉环境,并告知一些必要的员工守则。”
她顿了顿,补充道:“恭喜加入伊达纳多。希望你在这里能有好的发展。”
离开伊达纳多大厦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
阳光依旧刺眼,街道上车水马龙。陌尘站在广场边缘,手里紧紧抓着那个装着录用通知的牛皮纸袋,感觉一切都有些不真实。
他就这样……被世界第一的药企录用了?
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份可观的薪水,甚至还有员工宿舍。
几个小时前,他还在这座城市的夹缝中挣扎,考虑着是否要滚回那个令人窒息的老家。现在,他手里握着的,却是一根将他从泥潭里拉上来的、实实在在的绳索。
他抬起手,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
“啪!啪!”
脸颊火辣辣地疼。路过的行人投来诧异的目光。
不是梦。
疼痛是真实的,手里的文件是真实的,大厦玻璃幕墙反射的阳光也是真实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猛地冲上胸口——是欣喜,是解脱,是难以置信,还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隐约的不安。
但狂喜很快压过了那丝不安。他几乎是跑着冲进了地铁站,急切地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唯一还关心他的人。
“莫叔!莫叔!”
陌尘用力敲着隔壁的门,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门很快开了。老莫看着他红扑扑的脸和发亮的眼睛,脸上露出了然的笑意:“看你这模样,是成了?”
“成了!”陌尘用力点头,把文件袋递过去,“伊达纳多!后勤支持部!还有员工宿舍!”
老莫接过文件,却没有翻开,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我就知道你能行!走走走,进屋说!”
屋里弥漫着熟悉的、淡淡的茶叶味和老家具的气息。老莫给陌尘倒了杯水,听他语无伦次地复述着面试过程——当然,他隐去了那个“噩梦”,只说面试很顺利,做了套测试题就被录用了。
“就是感觉……有点太顺利了。”陌尘最后忍不住说,“顺利得不像真的。”
老莫坐在他对面的旧藤椅上,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有时候啊,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大公司做事,有他们自己的章法,你看不懂,不代表不对。”
他放下茶杯,看着陌尘:“这是你的机会,小陌。抓住了,好好干。”
“我会的!”陌尘用力点头,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莫叔,我可能很快就要搬去员工宿舍了。谢谢您这么久以来的照顾,我……我以后一定会常回来看您。”
老莫笑了,笑容里有种陌尘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傻孩子,说什么谢不谢的。你能好,我就高兴。至于见面……”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
“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多着呢。”
晚饭是老莫下厨做的,很简单,三菜一汤,但分量很足。两人开了瓶便宜的酒,碰了几杯。老莫话不多,大多时候只是笑眯眯地听着陌尘对未来生活的憧憬——要攒钱,要学东西,要在这座城市真正站稳脚跟。
“莫叔,您说,我是不是终于……走运了?”陌尘喝得有点上头,眼睛亮晶晶地问。
老莫给他夹了块肉,语气平静:“运气这东西,来了就接住。但路怎么走,还得看你自己。记住,不管到了哪儿,眼睛放亮一点,心里多根弦。”
陌尘似懂非懂地点头。
饭后,他晕乎乎地回到自己那间小屋。
兴奋劲过去后,疲惫和酒精一起涌了上来。他靠在门板上,环顾这个他住了快一年的地方。
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桌子上的旧台灯是房东留下的,旁边那个小电风扇也是。厨房里那个嗡嗡作响的旧冰箱,卫生间那个时冷时热的热水器,都是“暂借”的。
他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少得可怜。
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一双还算结实的鞋,一部屏幕有裂痕的旧手机,几本从旧书摊淘来的廉价小说,一个装着他所有重要证件和几张旧照片的铁盒子。
他打开那个铁盒子。最上面是一张全家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照片了。照片上的父母笑容温和,那时的他还小,被母亲抱在怀里,眼睛亮亮的。
他看了几秒,轻轻盖上盒子。
把所有东西装进一个半旧的旅行包后,背包甚至没有装满。他拎了拎,轻得让人有些心酸。
“……还真是,一无所有啊。”他自嘲地笑了笑。
也好。轻装上阵。
他去卫生间好好洗了个澡。热水冲过身体,带走了一天的疲惫和酒意,也冲淡了那些残留的、关于锈蚀和怪物的混乱记忆。
一定是太累了。一定是压力太大了。
现在,新生活就要开始了。
他换上干净的旧T恤,躺到床上。窗外的城市灯光透过薄窗帘,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晃动的光斑,和昨晚一样。
但心情已经完全不同。
他闭上眼,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些画面——黑暗中伸出的锈蚀触须,门板上浮现的人脸,还有最后那个……冰冷的怀抱。
他皱皱眉,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
“别想了……都是梦。”
呼吸逐渐平稳。
在沉入睡眠的前一刻,他似乎又闻到了那股味道——像暴雨前的臭氧,混合着冰冷的金属气息,还有一丝极淡的、挥之不去的香。
但这一次,那味道里,似乎多了一缕极微弱的、清冽的甜。
像他今天在等待区喝的那杯水。
像某种……悄然滋生的链接。
窗外,夜色渐深。
而在城市另一端的伊达纳多大厦某个楼层,王薇站在张姐的办公桌前,将一份评估报告轻轻放下。
“测评结果出来了。目标在‘异常认知抗性’、‘压力情境下的逻辑保持度’、‘λ立场流失敏感度’三个核心指标上,均显著高于基线水平,尤其在联想测试中,对‘锈蚀’、‘门’、‘吞噬’等关键词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具象化联想和情绪抑制反应。”
张姐接过报告,快速浏览着数据曲线和评注。
“现场生理监控数据也显示,”王薇继续汇报,“在圣域内,当结构体活性化时,目标的λ立场散失速率曾出现异常峰值,但随后又快速回落并稳定在低于常人的基线水平。这不符合常规应激反应模式。”
张姐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林汐呢?她接触目标后的反馈?”
王薇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医疗部记录显示,林汐将目标送至医疗区后,在隔离窗外站立观察了十七分钟,期间未与任何医护人员交流。离开前,她向值班护士索要了目标的血液样本初步分析报告副本。”
“……她拿走了报告?”
“是的。药物部的员工不敢阻拦。”
张姐沉默了几秒,将报告扔回桌上。
“通知后勤部,把澜海宿舍区B栋7号别墅准备好。明天你带他过去。”
“B栋7号?”王薇愣了一下,“那里不是离……林汐组长的住处很近吗?”
“正因为近。”张姐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既然‘她’表现出了兴趣,那就把东西放在她看得见的地方。是护食,还是嫌碍事,很快就能看清楚。”
她看向窗外璀璨的城市夜景。
“况且,就林汐而言,她的身份非常敏感,以至于除了像你我这样级别的人物,整个集团——不论是那些正常的还是我们的调查员,都不能知道真相,有一个磨牙棒,对我们都有好处。”
“另外,给目标准备的东西,剂量调整到标准值的百分之七十。他的‘硬件’可能比我们预估的……要特别一些。别在适应性改造开始前,就弄坏了。”
“明白。”
王薇退出办公室。
张姐独自坐在黑暗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屏幕上,是陌尘档案里那张略显青涩的证件照,以及旁边密密麻麻、刚刚开始生成的评估数据和观察日志。
“圣子……还是别的什么?”她低声自语,“林汐,这次你又闻到什么了?”
没有人回答。
只有城市的灯火,在冰冷的玻璃幕墙外无声流淌,照亮这个一半浸泡在阴影里的世界。
而在陌尘沉睡的出租屋楼下,昏暗的路灯旁,一个穿着深色外套的身影不知何时站在那里。
她仰头望着那扇亮着微弱夜灯的小窗,站了很久。
夜风吹动她柔顺飘逸的长发。
然后,她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深夜的街道尽头。
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