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半，陌尘已经站在了伊达纳多大厦的广场前。
他刻意早到了半小时，既想表现对新工作的重视，也是想给自己一些缓冲时间。
他手里紧握着那个装着签好协议和证件的文件袋，身上穿着的还是老莫给的那套西装，只是昨晚特意熨烫过，显得挺括了不少。
大厦依旧冷漠地矗立着，但今天再看这栋建筑，陌尘的心情完全不同了。
昨天他是误入异境的迷途者，今天，至少在名义上，他已经是这里的一员。
深吸一口气，他迈步走进旋转门。
前台换了一位接待员，同样妆容精致，笑容标准。陌尘报上名字和来意，对方在电脑上快速查询后，露出一个更亲切些的笑容：“陌尘先生，王助理已经交代过了。请稍等，她马上下来。”
不到五分钟，王薇的身影就出现在电梯口。她今天换了套浅灰色的西装，头发依旧挽得一丝不苟，看到陌尘时，眼睛习惯性地微微眯起：“很准时嘛，小陌。”
“王姐早。”陌尘连忙打招呼。
“材料都带齐了？”王薇接过他递来的文件袋，简单翻了翻，“行，上车吧，我带你去宿舍办手续。”
“上……车？”陌尘一愣。
“对啊，澜海社区离总部有点距离，通勤有班车，但今天我先带你过去安顿。”王薇说着，已经朝大厦侧门的通道走去，“你的员工卡和门禁权限正在制作，今天先用临时通行证。”
陌尘赶紧跟上。穿过一条内部通道，他们来到大厦背面的一个专用停车场。一辆深灰色的商务车安静地停在那里，车身没有任何logo，线条流畅舒适。
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男人，看到王薇后，只是点了点头，便为他们拉开了车门。
车内空间宽敞，座椅是真皮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类似于昨天在集团大堂闻到的那种高级香氛。
陌尘有些拘谨地坐下，王薇则很自然地坐到了他对面。
车平稳地驶出停车场，汇入早晨的车流。
阳光正好，洒在高楼林立的街道上。行色匆匆的上班族，早起遛狗的老人，冒着热气的小吃摊，玻璃幕墙上变幻的广告光影……
这些景象他当然见过无数次，甚至比大多数生活安稳的人更熟悉这座城市的许多角落——为了接单送餐、为了寻找更便宜的住处、为了赶一场又一场希望渺茫的面试，他的足迹曾像蛛网般覆盖过许多区域。
但那些时候，他眼里只有导航、地址、时间和口袋里所剩无几的余额。风景是背景板，是与他无关的热闹或冷清。
像这样纯粹地、不带任何生存焦虑地看着这座城市，还是第一次。
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这座城市，既熟悉到骨子里——他知道哪个地铁口下午会有打折面包，知道哪条小巷的打印店最便宜，也知道深夜哪些地方的灯光不会熄灭
但又陌生得像从未真正认识过。他一直在它的血管里奔跑，为了一点养分挣扎，却从未抬头看过它的面容。
“怎么样，昨晚睡得好吗？”王薇的声音从对面传来，语气像是闲聊，将他从有些出神的状态中拉回。
“……还行。”陌尘含糊地答道，将目光从窗外收回。
王薇似乎也没期待他详细回答，只是笑了笑，接着说道：“看你刚才看得挺入神。从你递交的材料来看，以前大概也没闲心这么看过吧？”
这话不经意间点中了陌尘刚才所想。他点点头，没多说什么，但心里那点恍惚的感触却被悄悄坐实了。
车驶过跨江大桥时，王薇忽然转换了话题：“对了，我昨天帮你走了个流程，把你这个月的薪水预支出来了。”
陌尘转过头，有些错愕：“预支？这……可以吗？”
“特事特办嘛。”王薇笑容不变，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递过来，“你是新人，又马上要搬宿舍，总得有点钱置办些日用品。数目我按初级专员的标准算了，税后，你点点。”
陌尘接过那个厚厚的信封，手指能感觉到里面那叠纸币的厚度。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看了一眼。
然后，他的呼吸停滞了几秒。
那叠钞票的厚度，远远超出了他对“初级专员”薪水的想象——不，甚至超出了他对大多数白领月薪的想象。
“王姐，这……是不是弄错了？”陌尘的声音有些干涩，“我只是个后勤支持部的初级……”
“没弄错。”王薇打断他，语气依旧轻松。
“集团对员工的待遇向来优厚，尤其是需要住在指定社区、配合弹性工作时间的岗位，会有额外的驻勤津贴和风险补贴。这些在协议附件里都有写，你可能没仔细看。”
风险补贴？
陌尘想起昨天那份协议，他确实只是匆匆翻了翻主要条款，那些密密麻麻的附件细则，他根本没来得及细读。
“总之，钱你安心拿着。”王薇靠回座椅，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今天安顿好后，可以去附近的商场买些需要的东西。澜海社区内部有便利店，但品类不多。大型商场在社区东边，步行大概十五分钟。”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记得，尽量在下午三点前回来。我三点左右会去接你，带你回集团，有些内部流程和注意事项需要跟你交代。”
“好的，我记住了。”陌尘握紧了那个信封，掌心有些出汗。
车又行驶了大约二十分钟，渐渐离开了繁华的市中心，驶入一片绿化率极高的区域。
道路变宽，两侧是整齐的行道树和高大的围栏。透过围栏的缝隙，能看到里面隐约的别墅屋顶和精心修剪的园林景观。
最后，车在一处低调的黑色金属大门前停下。门卫亭里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核实了车牌和证件后，大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澜海社区。
和陌尘想象中那种炫耀式的“高档社区”不同，这里的风格异常内敛。
道路是深灰色的沥青铺就，两侧是高大的梧桐和银杏，树荫浓密。
一栋栋独栋别墅散落在林木之间，间距宽敞，每栋的建筑风格略有不同，但都是简洁现代的线条，色调以灰、白、浅棕为主，没有夸张的装饰。
低调，但每一处细节都透着不菲的造价。
车在其中一栋浅灰色外墙的别墅前停下。别墅门牌上写着“B-7”。
“到了。”王薇率先下车，“这是你的宿舍。原则上是一人一栋，但有时候根据工作需要，也可能会有室友安排——不过目前B栋这边，入住的员工不多。”
她领着陌尘走到门前，在电子门锁上按了几个键，又示意陌尘录入指纹。
“临时密码是六个8，你进去后可以自己修改。指纹已经录入了你的信息。”王薇说着，推开了门。
屋内的景象让陌尘再次愣住了。
挑高的客厅，整面的落地窗，窗外是一个私密的小庭院。
家具都是简约的现代风格，沙发、茶几、餐桌椅一应俱全，色调是米白和浅灰的搭配。
厨房是开放式的，厨具电器全是嵌入式品牌货，光可鉴人。
地板是浅色的实木，干净得一尘不染，光脚踩上去大概都不会沾灰。
“楼上卧室和书房，楼下客厅、厨房、卫生间，地下室是储物间和一个小型健身房。”王薇简洁地介绍，“床上用品、基本洗漱用品已经备好了，在二楼衣柜里。水电网络全包，每周有保洁人员定时来打扫——当然，如果你不需要，也可以申请取消。”
她走到客厅的茶几旁，拿起上面放着的一个文件夹和一串钥匙：“这是社区指南、垃圾分类说明、应急联系方式，还有大门和各个房间的备用钥匙。电子锁没电或者故障时用。”
陌尘接过东西，感觉像是在做梦。
“今天你就先自己安顿。”王薇看了看手表，“我下午三点过来接你。记住，三点前要回来。”
她又叮嘱了几句关于社区安静守则、垃圾投放时间等琐事，便离开了。
门关上，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陌尘一个人。
他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再次袭来。
放下背包，他先楼上楼下转了一圈。二楼的主卧宽敞，带独立卫生间和一个小阳台。
书房里书桌、书架、转椅齐全，甚至已经接好了网线。地下室的健身房虽然不大，但跑步机、划船机、哑铃架等基础器械都有。
所有地方都像王薇说的那样，干净，崭新，仿佛从未有人居住过。
他打开衣柜，里面果然整齐叠放着床单被套、毛巾浴巾，甚至还有几套全新的家居服，标签都还没剪。
“这待遇……”陌尘喃喃自语。
他回到楼下，从口袋里掏出那个信封，把钱拿出来又数了一遍。
数目没错。税后，比他之前听说过的某些公司总监级别的月薪还要高。
后勤支持部初级专员？驻勤津贴？风险补贴？
什么样的“后勤支持”，需要住在这样的地方，拿这样的薪水，还有“风险补贴”？
一个荒谬的念头冒出来：伊达纳多……该不会是想买我的命吧？
但下一秒，他又自嘲地笑了笑。
买命？就他这条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命，值这么多钱吗？如果真值，那卖了似乎……也不是不行。
至少现在，他有了一个像样的栖身之所，有了稳定的收入。至于背后有什么隐情，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把钱收好，决定先按王薇的建议，去采购些日用品和食材。
澜海社区内部果然安静得过分。他按照社区指南上的地图往东门走，一路上只遇到两个慢跑的人，彼此点头致意，没有交谈。
出了东门，再走一刻钟，果然看到一家大型商场。陌尘推着购物车，在货架间穿梭，买了些基本的油盐酱醋、米面蔬菜，几件换洗的内衣袜子，还有一些清洁用品。
结账时，他看着账单上不算便宜的数字，再摸摸口袋里那厚实的信封，忽然有种奇异的踏实感——那是金钱带来的、最直接的底气。
提着购物袋往回走的路上，阳光正好。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陌尘的后颈有些发痒。
那是一种被注视的感觉。
很轻微，若隐若现，像是有人隔着一段距离，安静地看着他。
他几次猛地回头，身后只有正常的人流和车流。路过商场玻璃幕墙时，他刻意放慢脚步，借着反光观察身后——没有可疑的人影。
是错觉吗？还是昨天那个“噩梦”的后遗症，让他变得疑神疑鬼？
回到澜海社区B-7，关门落锁后，那种被注视的感觉似乎消失了。
陌尘摇摇头，把杂念甩开。他走进厨房，开始准备午餐——很简单，青椒肉丝，番茄炒蛋，加上米饭。
切菜时，刀刃与砧板接触的规律声响，油烟机低沉的轰鸣，食物下锅时的滋滋声……这些熟悉的生活噪音，让他逐渐放松下来。
饭菜上桌，他一个人坐在宽敞的餐桌旁，慢慢吃完。味道普通，但这是他用自己挣来的钱，在自己的厨房里做的第一顿饭。
饭后，他洗好碗，又把买回来的东西一一归位。
看看时间，才下午一点半。
距离王薇来接他，还有一个半小时。
他决定去书房看看。书架上空荡荡的，只有几本集团宣传册和城市旅游指南。他在书桌前坐下，桌面上除了台灯和笔筒，什么都没有。
窗外的庭院里，树影摇曳。
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悄悄回来了。
这一次更清晰了些——不是来自门外，而是来自……窗外？
陌尘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望向庭院。
庭院不大，铺着灰色的石板，角落有一小丛竹子，一张木质长椅。没有人。
但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庭院另一侧的围墙。
围墙那边，是另一栋别墅。外墙是更深的灰色，窗帘都拉着，看不到里面。
B-6？还是B-8？
他记得王薇说过，B栋这边入住的员工不多。
那么，隔壁那栋……是空的吗？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的风吹过庭院，竹叶沙沙作响。
陌尘的目光，定格在那栋别墅二楼窗帘的缝隙上。
那里，似乎有极其短暂的、一丝光影的变动。
像是什么人，刚刚从窗帘后移开了视线。
他站在原地，看了很久。
窗帘再也没有动过。
“……神经质。”他低声骂了自己一句，转身离开窗边。
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他开始整理自己带来的那个旧背包。几件衣服挂进衣柜，旧手机充上电，铁盒子放进书桌抽屉的最深处。
下午两点五十分，门铃准时响起。
陌尘透过门禁屏幕，看到王薇站在门外，依旧是一身利落的西装。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打开了门。
“准备好了？”王薇微笑。
“好了。”陌尘点头。
“那走吧。”王薇转身，“今天下午，我会带你熟悉集团内部的一些核心区域，并告知你，作为一名伊达纳多的员工必须牢记的一些规则。”
她的语气依旧温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