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薇的声音在冰冷的通道里平稳地回荡，像在讲授一门早已娴熟的课程。
“就像我先前说的，集团在漫长的历史中有过许多名字。玫瑰十字会、赫尔墨斯主义兄弟会、内丹派、一贯道……这些你或许在历史书或神秘学边缘瞥见过的名词，都曾是，或仍是集团某个侧面或前身的投影。”
她的脚步停在了一扇门前。这扇门与之前见过的任何一扇都不同——厚重的银灰色金属，没有任何窗户，边缘严丝合缝地嵌入墙壁，厚度目测至少有十公分。门中央有一个醒目的红色标识，图案复杂，像某种抽象的锁。
她从胸前小巧的西装口袋里取出一张黑色的门禁卡。将卡贴近标识下方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凹槽，“嘀”的一声轻响后，伴随沉重的液压放气声，巨门向内缓缓开启，露出后面另一条更为深邃、光线也更幽暗的通道。
通道尽头，是一部老式的、轿厢外露的栅栏门电梯，金属表面有经年使用的划痕，与周围高度现代化的环境格格不入。
王薇领着陌尘走到电梯前，却没有立刻按动呼叫钮，而是从另一个口袋中，取出了一样东西——一个纯黑色、质地柔软的眼罩。
她转过身，面对陌尘，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歉意与不容置疑的神情。
“虽然我个人，以及许多一线同事，都向上头反映过很多次，觉得这对真正需要了解核心的人而言，多此一举，”她无奈地耸耸肩，嘴角挂着那抹惯常的、令人难以拒绝的微笑，“但……你也知道，上头总有些老传统，或者说，老顽固。所以，麻烦你了。”
她将眼罩递了过来。
陌尘看着那个眼罩，心脏又不受控制地紧了一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脸上堆起理解的笑容，甚至带上了一点油滑：“懂的懂的，行业规矩嘛，保密原则，电影里都这么演……我明白。”
他接过眼罩，入手是冰凉的丝绒质感，内侧似乎有柔软的凝胶层。他深吸一口气，将它戴好。眼前瞬间陷入一片绝对、纯粹的黑暗，视觉被彻底剥夺。
“放松，跟着我。”王薇的声音在近处响起，随即他感到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扶住了他的上臂，引导他向前走了几步。
栅栏门滑动打开的金属摩擦声，踏入轿厢时轻微的晃动感，栅栏门再次关闭的“哐当”声，然后是启动时清晰的失重感——“叮”的一声，电梯开始下行，这次的速度比之前那部现代化电梯慢得多，能清晰地感觉到楼层经过的轻微顿挫。
在完全的黑暗中，人类往往会本能地放大其他感官，尤其是触觉和平衡感，试图抓住任何可以确定自身位置和状态的线索。大多数人此时会不自觉地更靠近引导者，甚至身体会微微紧绷。
但王薇敏锐地察觉到，身边这个年轻人并没有。
他的手臂在她手中放松但稳定，脚步跟随她的牵引，没有迟疑也没有过度依赖。呼吸虽然比平时稍显急促，但节奏平稳，没有慌乱。他甚至没有像许多初次经历这种“仪式”的新人那样，试图用没有被扶住的另一只手去摸索周围——他只是静静地站着，适应着黑暗与下落。
“有点意思……”王薇几乎无声地呢喃了一句，被电梯运行的噪音完美掩盖。
她继续用平稳的语调说着，声音在狭小的老式电梯轿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集团行事有集团的原则，而这个原则的基石，是建立在尽可能保障全体人类安全与无知之上的。”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这个世界，陌尘，远比你从小到大被教导、被展示的样子要……凶险得多。我们在阴影中，与那些不应存在的‘东西’纠缠、搏杀了上千年。集团最重要的使命之一，就是试图在人类普通、安宁的社会，与那个充满不可名状之物的真实世界之间，筑起一道尽可能坚固的隔离墙。”
电梯缓缓停住，发出一声闷响。栅栏门再次打开。
王薇扶着他走出电梯，开始在黑暗中前行、转弯。脚下的地面似乎从金属格栅换成了某种更吸音的复合材料，脚步声变得微弱。
“真实世界的构成，从来不只是物理定律和人类社会关系那么简单。人类……从来都不是这个星球上唯一的，或者说是顶层的‘掠食者’。千百年来，我们的文明一直生活在它们的阴影下。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文化里，它们被称作鬼神、恶魔、不可名状之物……被认为是人力无法抗衡的天灾或神罚。”
她引导着陌尘又转过一个弯，停下脚步。
“不过现在嘛，”王薇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骄傲，“我们至少学会了如何观察它们，理解它们的一部分规则，甚至……有限度地利用它们，那些被我们称之为结构体的存在。”
话音落下，陌尘感觉到扶着自己手臂的手移开了。紧接着，眼罩被轻轻解开、取下。
骤然恢复的光明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几秒钟后，视野清晰起来。
他正站在一扇厚重的金属门前。门是哑光黑色，与周围惨白的墙壁形成鲜明对比。门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个用荧光涂料标注的编号：
【S-T-NL-223】
白字，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发光。
“记住这个编号的解读方式，”王薇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平静得像在讲解说明书，“每个部分用短横线隔开。第一个字母或字母组合，代表安全性评估；第二个，代表是否能被普通人接触；第三个，代表接触后潜在后果评估。”
陌尘的目光从那个编号上移开，看向王薇，带着询问。
“所以这个‘S-T-NL’的意思是？”
“安全（Safe），可接触（Touchable），非致命（Non-Lethal）。”王薇简洁地解释，“这是集团内部对已收容、特性相对明确的结构体或异常现象的标准分类标签之一。”
她说着，侧身让开，对那扇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按照集团的惯例，也是给新人的一点……‘仪式感’。这扇门，由你自己打开。”王薇脸上依旧是那副眯眼微笑的表情，眼神温和，却不容拒绝。
陌尘看着她，又看了看那扇沉默的黑门。喉咙有些发干，他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最终，他还是伸出手，握住了冰冷的门把手，用力向内推开。
门后，是一个比外面甬道更加昏暗的房间。只有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几盏发出微弱红光的应急指示灯，勉强勾勒出空间的轮廓——一个空旷的、近乎正方形的房间，四壁和天花板都是毫无特征的灰黑色吸音材料。
借着头顶应急灯和身后甬道透入的些许光线，陌尘能看见，房间正中央的地面上，极其突兀地存在着一个约两米见方的小水池。池水在昏暗光线下呈现一种近乎黑色的深蓝，水面平静无波，像一块嵌入地板的墨玉。
“鱼塘？”陌尘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这个在如此严肃诡异环境下显得格外不合时宜的词语。
他迟疑了一下，迈步向房间内走去，目光警惕地锁定了那个小水池。与此同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王薇并没有跟着他一起进来，而是紧贴着门边的墙壁，用一种异常缓慢、谨慎的动作，无声地挪向了墙角一个不起眼的、同样漆成灰黑色的小金属柜旁边。
陌尘心里咯噔一下。门上不是明明标着“安全”、“可接触”、“非致命”吗？为什么王姐表现得……像是在靠近一个可能随时爆炸的装置？
就在他心中疑窦丛生的刹那——
他身后那片平静如镜的“水池”，水面毫无征兆地沸腾起来！
不是加热的那种沸腾，而是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水下猛烈搅动、上涌！“咕噜咕噜”的气泡声密集响起，在寂静的房间里被放大，显得格外瘆人。
陌尘猛地回头。
下一秒，他的视野就被一片蠕动的、湿漉漉的、带着珍珠般诡异光泽的肉质触手完全充斥！
那根本不是什么小水池！那看似不大的水面下，瞬间爆发出数量惊人、每根都有成年人大腿粗细、长度超过四米的苍白触手！它们灵活得不可思议，如同有生命的巨蟒，带着湿滑粘腻的破空声，朝他席卷而来！
“什——！”
惊呼被堵在喉咙里。两根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上了他的腰和双腿，冰冷滑腻的触感透过衣物直达皮肤，力量大得惊人。紧接着，又是几根触手缠上了他的手臂和躯干，将他像个玩偶一样凌空提起。
“王姐！救——！”
求救声还没喊完，失重感猛地袭来。
他被那几根触手当作一个柔软的沙包，开始在这间并不算特别宽敞的房间里，以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抛接、甩动！
“啊啊啊啊——！！！”
“放我下去！！救命啊！！！”
“要吐了！真的要吐了！！王姐！！王薇姐！！！”
凄厉的、毫无形象可言的惨叫和求救声在吸音良好的房间里回荡，甚至带上了哭腔。他被甩到空中，又高速砸向地面（在最后一刻被触手险险拉回），被抡圆了在空中画圈，甚至被几根触手合作着像抖毯子一样上下颠簸。
在这长达近一个小时的“地狱游乐场”体验中，王薇始终好整以暇地背靠着那个小金属柜，双臂环抱，观赏着这场单方面的“亲密接触”。她脸上早就不是那职业化的微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忍俊不禁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肩膀不时因为压抑笑意而微微耸动。
直到陌尘的叫声从凄厉变得有气无力，接近物理意义上的“被玩坏了”状态时，王薇才清了清嗓子，用依旧平稳、但明显带着笑意的声音开口：
“正如我刚才准备介绍的，”她慢悠悠地说，仿佛眼前这疯狂的一幕只是教学示范的一部分，“在我们生活的世界里，存在着被称为‘结构体’的存在。它们源于人类潜意识深处的强烈情感——尤其是恐惧、幻想、执念——是这些无形之物的某种……具象化凝结。”
说话间，她已经打开了那个小金属柜，从里面取出了一个看起来很像大型号防火喷雾罐的银色金属罐。
“而这部分结构体中，又会有一小部分，其特性相对温和稳定，甚至可以被我们有限度地观察、研究，并加以利用，从而……嗯，间接造福人类社会。”
她掂了掂手里的罐子，瞄准了那几根还在兴致勃勃抛接陌尘的触手主体所在的水池方向。
“比如这个，编号S-T-NL-223，我们内部有时会叫它‘忘忧触手’。”
话音落下，她用力按下了喷射按钮。
噗——！
一大蓬淡黄色、质地细腻的粉末从罐口喷涌而出，如同烟雾，瞬间将那片舞动的触手和其中惨叫连连的陌尘笼罩在内。
粉末接触到触手表面湿滑粘液的瞬间，发出轻微的“嘶嘶”声，迅速凝固、结块，像是瞬间给那些滑腻的肢体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干燥的硬壳。
触手的动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僵硬、迟缓下来。几秒钟后，它们像是失去了所有动力和活性，软绵绵地垂落下来，连同被裹在中间的、同样沾满黄白色粉末的陌尘，一起“吧唧”几声，掉在了水池边干燥的地面上。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陌尘微弱的、劫后余生般的呻吟，以及粉末慢慢沉降的细微声响。
王薇走过去，靴子踩在凝结的粉末块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她来到陌尘身边，弯腰将他扶坐起来。
此时的陌尘，头发凌乱，脸上、身上沾满了黄**末，昂贵的西装皱巴巴、湿漉漉，眼神涣散，表情呆滞，看起来确实“状态不是很美妙”，活像刚从面粉厂灾难现场逃出来的落难者。
王薇眼里带着未散尽的笑意，又递给他一样东西——一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硬毛刷子。
“‘忘忧触手’在活跃运动时，体表会分泌大量特殊的粘性液体。”王薇解释道，语气仍然带着没有散去的笑意，“这种液体，在与这种特制的‘固化粉末’结合并采集后，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提纯和处理，可以作为制造高效抗抑郁药物和部分神经镇定剂的核心原料。”
她看着依旧眼神发直、似乎还没从“触手地狱”中回过神来的陌尘，好心补充道：
“所以，麻烦你了。把这些凝固的粉末块，从它身上刮下来。这是你‘入职体验’的一部分，也是未来可能的工作内容之一。”她顿了顿，嘴角又翘起一个玩味的弧度，“哦，顺便一提。平时S-T-NL-223只有在感知到女性生命体靠近时，才会表现出这种程度的活性。你今天第一次来，就能让它‘兴奋’成这样……看来它还挺‘喜欢’你的。”
陌尘：“……”
他看了看手里冰冷的刷子，又看了看旁边那堆裹着粉末、不再动弹的、湿滑粘腻的触手残骸，最后看向王薇那笑眯眯的脸。
他默默地、认命地，开始用刷子，一点点去刮那些已经板结的粉末块。
半个多小时后。
在一位穿着严密防护服、沉默寡言的工作人员的指导下，陌尘和王薇将收集到的、装在密封袋里的淡黄色粉末块交了出去。
离开那个编号223的房间，走在返回的甬道里，王薇的心情似乎不错。她侧头看着身边虽然清理过，但头发依旧有些湿漉、西装也皱巴巴的陌尘，笑着摇了摇头。
“说真的，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新人，你今天表现出的‘镇静’，着实有点让我意外。”王薇的语气带着赞赏，也有一丝探究，“虽然最后那阵惨叫……嗯，也很....嗯。”
陌尘在心里默默反驳：我那不叫镇静，叫吓懵了外加反应不过来！还有，被那么个玩意当球抛一个小时，谁能不惨叫？！但他嘴上只是干笑了两声，没接话。
王薇似乎也并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之前接到对你的‘特别关注’指令时，我其实一直不太明白。你背景干净得近乎苍白，没有任何相关领域的知识或训练痕迹，怎么看都只是个被生活摔打了几下的普通年轻人。为什么上头i会亲自批示，甚至为你省略掉好几层标准筛选流程。”
她的目光在陌尘身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在重新评估。
“不过，看过刚才那一幕……”她笑了笑，“就算你后续的测试表明，你不适合进入需要直接面对危险结构体的‘调查组’，就凭S-T-NL-223对你的这份‘热情’，药物部那边估计也会抢着破格收录你。那可是重要的‘生产原料’，能让它保持高效活性，本身就是一种价值。”
陌尘听得半懂不懂。“调查组”、“药物部”……这些名词对他而言还很陌生。但他能听懂“价值”和“破格收录”，大概明白对方是在说他并非一无是处。他只能礼貌性地、带着些许茫然地点点头，含糊地应和：“是……是吗？那……挺好的。”
两人再次回到了那部老式栅栏电梯前。
王薇按下呼叫钮，电梯缓缓上行。在只有他们两人的轿厢里，气氛似乎随着电梯的上升，从地下的冰冷诡异，慢慢带回一丝属于“正常世界”的、公式化的氛围。
电梯快要到达他们来时的那一层时，王薇忽然开口，语气变得正式了一些：
“陌尘，按照标准流程，我最后需要向你确认一次。”
陌尘看向她。
王薇的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在亲眼见过、亲身体验过‘结构体’的存在，并大致了解了伊达纳多集团不为人知的这一面之后……你是否依然愿意留下，成为集团的一员？”
她的问题很直接，眼神里没有逼迫，只有例行公事的询问。
陌尘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他脸上慢慢绽开一个笑容。那笑容有些复杂，混合了无奈、认命、一丝残留的惊悸，以及……对那份高薪和“未来”的清晰认知。
他微微歪头，用带着点玩笑，又带着点认真反问的语气，轻声问：
“王姐，我……真的有选择吗？”
王薇看着他，镜片后的眼睛习惯性地眯了起来，嘴角也向上弯起一个完美的、职业化的、温和的弧度。
她同样用轻柔的、仿佛在讨论今天天气的语气，微笑着回答：
“嗯……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没有呢。”
“叮。”
电梯到达，栅栏门滑开。外面是那条相对“正常”的通道。
陌尘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随即化为更深的、带着点自嘲和妥协意味的尬笑。
他点了点头，迈步走出电梯，声音不高，但足够清晰：
“那……我答应。我会留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