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将运动场染成一片暗金色，塑胶跑道蒸腾起白日的余温。
陌尘弯着腰，双手撑住膝盖，豆大的汗珠顺着下巴砸在深红色的跑道上，晕开一个个深色圆点。他的肺像破旧的风箱般剧烈抽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双腿沉重得仿佛灌满了铅。
而在他前方三步开外，那个穿着深灰色运动套装、被称为“林队”的女性，正平静地站着，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明显改变。夕阳的余晖勾勒着她挽成发髻的长发和纤细挺直的背影，在地面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这已经是他们在这片标准四百米跑道上不知第多少圈了。
时间退回十几个小时前，当陌尘从王薇那里得知自己将被编入一个“临时行动小组”，并听说第一项任务就是“跟上队长直到超越她”时，他整晚都没睡好。
与“结构体”那种东西战斗的训练——他脑海里浮现的是电影里特种部队的地狱周，是反人类的体能折磨，是超越极限的精神摧残。他做了各种心理建设，甚至偷偷查了查“如何在高强度训练中避免猝死”。
然而，当他第二天下午真正来到这处位于城市边缘、隶属集团但外观普通的综合运动场，见到那位“资深小队长”时，所有的悲壮想象都卡了壳。
林汐。
她看起来比他矮了半个头，身材纤细，穿着简单的运动服，站在那里甚至显得有些单薄。那张清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两潭深水。除了气质过分冷淡了些，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战斗精英”。
陌尘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微妙地松了一截。尤其在听到训练内容只是“跑步”，而目标是“超越她”时，一种源自学生时代长跑比赛获奖经验的、近乎本能的自信悄悄冒了出来。
男性在耐力运动上的生理优势，运动科学的普遍结论...陌尘这样觉得，如果只是跑步，自己并非没有机会。
“规则很简单。”林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那声音清脆，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跟在我后面跑。什么时候超过我，什么时候停下。可以用任何你认为合理的方式。”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这是评估你基础体能、意志力和应变能力的项目之一。”
说完，她甚至没有做任何热身运动，就这么直接踏上了跑道，开始以一种不快不慢、节奏稳定的速度跑了起来。
陌尘愣了一下，赶紧跟上。起步速度确实不快，他轻松地跟在后面，甚至还有余力观察周围。运动场很空旷，除了他们之外没有别人，高高的铁丝网外是连绵的丘陵和逐渐西沉的太阳。
起初几圈，一切正常。陌尘甚至觉得有些无聊，盘算着是不是该加速一举超过，早点结束。
第五圈，他决定行动。深吸一口气，腿部发力，陡然提速，试图从外侧道超越前方那个始终匀速的身影。
就在他即将与对方并肩的刹那——
林汐的速度，毫无征兆地提升了。
不是逐渐加速，而是精准地、同步地提高到一个恰好比他快一线、让他无法超越却又无法拉近距离的速度。两人之间，重新回到了那微妙的半个身位差距。
陌尘愕然，随即涌上一股不服。他再次发力，将速度推向自己平时训练的极限。
林汐再次提速，依旧精准地维持着那半个身位。
减速，她也同步减速。
尝试变速跑，她如影随形。
无论陌尘如何改变节奏、速度，前方那个背影就像设定好的程序，永远领先他半个身位，不多不少。她的步频、摆臂幅度似乎都没有太大变化，呼吸声更是微不可闻，仿佛这逐渐提升的速度对她而言，与散步无异。
羞辱感，混合着逐渐攀升的疲惫和震惊，慢慢侵蚀着着陌尘的神经。
太阳一点点西沉，影子越拉越长。陌尘不知道自己跑了多少圈，二十圈？三十圈？或者更多？他的意识开始因为缺氧和疲劳而模糊，视野边缘发黑，耳中只能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汗水早就湿透了运动服，紧紧黏在身上。
而前面的林汐……
她依旧保持着稳定的节奏，背影挺直，呼吸平稳。夕阳的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陌尘甚至看到她额角连一滴明显的汗珠都没有。
这已经不是“体能好”能解释的了。
一个荒诞的、早在第一次见面和昨日地下遭遇后就隐约浮现的念头，此刻无比清晰地撞进陌尘混沌的大脑——
她……真的还是人类吗？
终于，在又一次试图冲刺失败，反而差点因为力竭而摔倒后，陌尘的意志和体力同时抵达了崩溃的边缘。
他踉跄着停了下来，双手撑住膝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眼前阵阵发黑。
前方的脚步声也停了。
林汐转过身，慢慢走回他面前。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从旁边放在跑道边的背包里，拿出一瓶水，拧开，递了过来。
“喝口水？”她的声音平静如初。
“谢……谢谢……”陌尘几乎是用抢的接过水瓶，仰头猛灌。冰凉的水滑过灼烧般的喉咙，带来些许清醒。他闭着眼，贪婪地吞咽，没注意到林汐的目光，正落在自己刚刚递水时，指尖短暂碰触到陌尘手背的位置。
她的眼神极快地闪烁了一下，那是一种近乎探究与确认的专注。
休息了几分钟，陌尘感觉力气恢复了一点点，但双腿依旧酸软。他知道，再这么傻跑下去，自己绝对不可能“超过”眼前这个怪物。任务必须完成，他得想办法。
一个或许不够光彩，但眼下唯一可行的主意，在他脑子里成型。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虚弱又诚恳。
“那个……林队……”他声音沙哑地开口。
林汐看向他，没说话，但眼神示意他在听。
“有件事情……关于刚才跑步时我注意到的一些……嗯，环境细节，我觉得可能需要向您汇报一下。”陌尘的语气带着迟疑，身体微微前倾，显得神秘又认真。
林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周围空旷的运动场，似乎有些疑惑。但她还是依言，向陌尘靠近了一步，微微侧头，做出倾听的姿态。
就是现在！
陌尘眼中精光一闪，用尽恢复的那点力气，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身体如同离弦之箭，从林汐身侧的空隙疾窜而过！
“太好了！” 内心小人已经欢呼雀跃，嘴角咧到耳根，右手握拳在胸前做出胜利姿态。
然而，预想中风驰电掣般冲过终点线的场景并未出现。
他的手腕，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稳稳地、牢牢地抓住了。
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巨大的惯性让他的身体在空中有一个短暂的、违背物理常识的滞留，随即被一股无法抗衡的力量猛地向后一拉——
“砰！”
他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塑胶跑道上，后背传来火辣辣的疼痛，眼前金星乱冒。
林汐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再次站在了他面前，位置甚至没有移动分毫。她缓缓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地上、脑子一片空白的陌尘，然后蹲了下来。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晕染在她的发梢和肩头，她背光的面容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清晰地映出陌尘狼狈的倒影。
“根据集团的规则，”她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陌尘通过那只依旧紧握着他手腕、没有丝毫松开意思的冰冷的手她的气息，似乎有那么一刹那，极其微不可察地紊乱了一瞬。
“在训练或任务中，使用欺诈手段试图规避正面考核，应当受到相应的惩罚。”
她的目光锁住陌尘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戏谑，只是平平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但是……”她话锋一转，松开了握住陌尘手腕的手。失去了那冰凉的触感，陌尘腕部皮肤上依旧还残留着清晰的指印。
“这一次，免了。”林汐站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今天的训练，算你过关。”
“啊？”陌尘躺在地上，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就……过关了？因为自己耍了个拙劣的小聪明？
没等他多想，林汐已经伸手，以一种近乎“提”的姿势，轻松地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那只手的力道大得惊人，完全不像她纤细外表应有的。
“你应该已经入住集团安排的社区了，对吧？”林汐问，语气自然得像在确认晚餐吃什么。
陌尘下意识地点点头，揉着还在发疼的手腕。
“B-7。”他补充道。
林汐“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再次伸出手，无比自然地、坚定地握住了陌尘的手腕，拇指指腹恰好按在他跳动的脉搏上方。
然后，她转身，拉着他就往运动场外走。
“走吧，”她说，“顺路。”
“额……那个，队长……”陌尘看着自己被牢牢握住的手腕，又看了看林汐平静的侧脸，总觉得这姿势有点过于……亲密？或者说，怪异？
他想提醒一下，或者尝试挣开，但话到嘴边，却被林汐忽然转回头时投来的一瞥堵了回去。
那眼神很淡，没有威胁，没有情绪，只是单纯地“看”了他一眼。
但陌尘读懂了里面的意思：别多话，跟着走。
一种莫名的、小动物般的直觉让他闭上了嘴，任由林汐拉着他，穿过空旷的运动场，走向停车场。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
回到澜海社区时，天色已完全暗下，社区里的路灯次第亮起，在精心修剪的植物间投下柔和的光晕。
一路被林汐牵着手腕走回来，陌尘已经从最初的错愕变成了麻木和尴尬。他试图找话题，比如“今天天气不错”、“运动场设施挺齐全”，但林汐要么“嗯”一声，要么干脆不回应，视线多数时间平视前方，偶尔会扫过周围的阴影，仿佛在警惕什么。
直到站在B-7别墅门前，林汐依旧没有松手的意思。
陌尘看着她，又看看自己被握着的手腕，硬着头皮开口：“那个……林队，要不……进去坐坐？喝口水？今天……谢谢您手下留情。”他主要是想找个借口让她松手。
林汐闻言，目光终于从不知名的远处收回，落在了陌尘脸上。她似乎在思考，几秒钟后，点了点头。
“好。”
门打开，客厅温暖的灯光流泻出来。陌尘趁机挣脱了手腕——林汐这次没有坚持——赶紧将人让进屋。
“您随便坐，我去倒水。”陌尘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两瓶矿泉水，深呼吸了几下，才平复脸上莫名的燥热。
等他回到客厅，看到林汐并没有坐下，而是站在客厅中央，目光平静地扫视着屋内的陈设。
躲在厨房里准备的陌尘偷偷探出头瞄了一眼，发现林汐正在来回巡视着自己的房间，不时触摸或者是嗅探屋子里的陈设。
她的姿态并不紧绷，却给人一种奇异的“占据感”。
又过了几分钟，直到林汐坐回了沙发，陌尘才从房间里出来。
“给，林队。”陌尘将水递过去。
林汐接过，但没有喝，只是拿在手里。她的视线，再次落回了陌尘身上。那眼神，让陌尘莫名想起昨天在负区，被那个“忘忧触手”注视时的感觉那是一种专注的甚至带着一丝……饥饿的凝视。
他被自己这个联想吓了一跳，赶紧移开视线，没话找话：
“对了，林队，王姐说我有一到两周的缓和期，但也要跟临时小组出任务。不知道……接下来具体是什么安排？我好提前准备一下。”他试图用正事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林汐的目光似乎清明了一瞬，回答道：“根据集团调度和情报汇总，四天后，小组需要前往市郊的‘翠屏山水库’，处理一起疑似结构体相关的目击事件，进行初步调查和评定。”
她的语调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清晰：“任务具体细节、人员配置和行动方案，会在出发当天晨会时告知。你只需要按时到指定地点集合即可。”
“水库？目击事件？”陌尘心里嘀咕，听起来不算太吓人，但经历过“忘忧触手”后，他对“疑似”这个词充满了警惕。
“那……我需要带什么特别的东西吗？或者，有什么需要提前学习的注意事项？”他继续问，主要是想让对话持续下去，抵消林汐那存在感过强的注视。
“不需要。基础装备会统一配发。注意事项，当天会说明。”林汐的回答简短到近乎敷衍。
接下来，陌尘使出了浑身解数，从社区环境聊到天气，从对集团的初步印象问到平常训练内容……林汐的回应大多是“嗯”、“是”、“看情况”，或者干脆沉默，只是用那双过于清亮的眼睛看着他，仿佛他是一本正在自动朗读的有趣书籍，而她在等待更精彩的章节。
时间在这种单方面努力维持的、令人窒息的尬聊中缓慢流逝。
墙上的时钟指向了晚上九点半。
陌尘实在受不了了。他悄悄活动了一下因为紧张而僵硬的肩膀，挤出笑容：“那个……林队，时间不早了，明天是不是还有安排？您……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他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充满关怀而非驱赶。
林汐闻言，终于将一直停留在陌尘脸上的目光移开，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
她几不可察地抿了抿嘴唇，这个细微的表情出现在她总是没什么变化的脸上，显得有些突兀。
沉默了几秒，她站起身。
“好。”她说，走向门口。
陌尘心里一松，赶紧跟上送客。
在门口，林汐停下脚步，却没有立刻离开。她转过身，再次看向陌尘。社区路灯的光从她身后照来，让她的脸陷在阴影中，只有眼睛微微发亮。
“之后，我还会来拜访。”她陈述道，然后抬起手，纤细的手指指向别墅客厅窗户正对着的、庭院另一侧的那栋深灰色外墙的独栋别墅。
“我住B-6。”她说，“对面。”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身影很快融入社区精心设计但依旧显得幽深的景观阴影中，消失了。
陌尘站在原地，直到彻底看不见她的背影，才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在地。
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那种冰冷而坚定的触感，以及林汐最后看他时，那种仿佛饿了三天的人看到一块鲜美牛排般的眼神……
“不会吧……”他抓了抓头发，脸上表情古怪，“难道真的遇到了……只有在动漫里才会出现的那种‘痴女’型角色？而且还是个战斗力爆表、身份成谜的队长？”
但理智很快反驳了这个荒唐的念头。今天才第一次正式见面（如果不算昨天那模糊的“救援”记忆），对方还是自己的直属上司，怎么看都不可能。
大概……只是这位林队性格比较古怪，行事作风异于常人吧？毕竟是在这种秘密组织里担任队长的人，有点怪癖也正常。
他这样说服着自己，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爬上二楼，走进浴室。
温热的水流冲走汗水与疲惫，也暂时冲散了那些混乱的思绪和莫名的悸动。
躺上床时，他几乎瞬间就陷入了沉睡，甚至都没有发现自己枕头正躺着一根长长的细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