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这是月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个清晰感知。并非坠落带来的钝痛，那已经消散。这是一种更深层的、系统性的痛，仿佛每一颗细胞都在抗议被强行锚定在时间之外的状态。
她躺在粗糙的沙砾上，咸涩的海风舔舐着脸颊。睁开眼，是全然陌生的星空。
没有北极星。
这个认知像冰水浇进脊椎。她的大脑，那台刚刚被灌输了星髓原理与上古语系的精密仪器，自动开始天体定位运算。公元前一万年左右，北天极靠近右枢（天龙座α），而非小熊座α。星座的图案扭曲成她只在考古星图上见过的模样，银河像一条被撕开的、奶白色的伤口，横贯天穹。
她撑起身体。银色的长发散落在肩头，在稀薄的星光下流淌着微弱的光泽。她低头看自己的手，皮肤是冷调的瓷白，掌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极淡的、仿佛皮下血管般分布的金色细纹，此刻正随着她的心跳缓慢明灭，那是星髓在她体内循环的初级脉络。
【生理状态稳定】
【星髓适配度：71.3%（持续上升）】
【认知滤波器：启动（屏蔽过量历史信息流）】
协议植入的监控系统在她意识边缘无声运转。她试着站起，双腿却像不属于自己，一个趔趄，是协调性问题——这具被优化、被固定的身体，尚未与她残存的“人类运动记忆”完全同步。
她强迫自己深呼吸，空气清冽得刺肺，氧含量略高于21世纪，带着火山灰、海盐和某种……未被工业污染过的、原始生命的腥甜气息。
然后，她看见了火光。
大约三百米外，一处背风的岩壁凹陷处，橙红色的光晕跳跃着，阴影里，有人形在晃动。
月的瞳孔自动开始调节焦距，并叠加了【视界】的初级光谱分析，热能轮廓显示：七个成年个体，两个幼体。身体结构接近智人，但肌肉密度更高，骨骼更粗壮。他们围着的那个热源，温度约摄氏六百度，燃料是干燥的灌木与动物粪便。
“首要任务：引导当地智人部落，建造‘观星塔’基础结构，锚定星髓脉流。”
协议的声音早已消散，但指令烙印在思维里，像钢印。
她迈出第一步。沙砾陷入她赤裸的脚趾间——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赤着脚。身上是某种银灰色的、非布非革的贴身衣物，是协议为她生成的“标准引导员制服”，具有基础的环境适应与防护功能，但在石器时代看来，无异于神迹。
距离拉近到一百米时，第一个人类发现了她。
那是个男性，正用燧石片刮削一根木棍。他抬起头，动作凝固了。火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动，映出纯粹的、动物性的惊骇。他的嘴巴张开，露出参差的牙齿，却没有发出声音——极致的恐惧扼住了喉咙。
紧接着，所有人都看到了她。
时间仿佛停滞。刮削声停了，轻声的咕哝停了，连火苗的噼啪声都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存在”所震慑。七双眼睛，在火光与星光的交界处，死死钉在她身上。月能看到他们瞳孔的剧烈收缩，能看到喉结的上下滚动，能看到肌肉因紧张而呈现出的、随时准备暴起或逃窜的僵硬线条。
一个幼童发出了短促的啼哭，立刻被身边的女性死死捂住嘴。
月停下了脚步。她距离火堆约二十米，刚好处于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她知道自己的形象：银发在微风中拂动，皮肤白得不似活人，眼中流淌着非人的金芒，穿着浑然一体的奇异衣物。在公元2025年，这会引来围观和手机拍摄；但在公元前一万年，这是足以引发恐慌攻击或跪拜的未知。
她需要说话。
它给月灌输了语言，一种被称为“源初语系”的古老发声方式，据说是所有人类语言未分化的祖型。它依赖复杂的喉音、齿音与腹腔共鸣，能表达的概念极其基础，但足够进行最原始的交流。
她调动发声肌肉，一股陌生感传来。舌头的位置，气流的控制，都和汉语、英语截然不同。
“啊……呃……”
第一个音节笨拙地挤出，像个刚学说话的幼儿。对面的人群猛地一颤，有两个男性已经抓起了手边的石斧和削尖的木矛。
失败。于是她切换策略。
月的知识库里，存在着非语言引导方案。她缓缓抬起双手，掌心向外，然后，她控制着体内的星髓，让其沿着手臂的脉络微微加速流动。
微光自她掌心浮现。
不是刺眼的光芒，而是温暖的、蜂蜜色的柔光，如同捧起了一小团液态的阳光。光晕稳定地扩散，照亮了她身前的一片沙地，也柔和了她面部过于非人的轮廓。
人群中的骚动变成了低沉的、难以置信的呜咽。抓着武器的手没有松开，但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发白。
月维持着这个姿势，维持着光芒。她开始缓慢地、以能被清晰观察到的速度，侧身走向岩壁旁一处空旷的沙地，她每一步都踩得极其平稳，避免任何突兀的动作。
月跪坐下来，光芒依旧在掌心。然后，她做了一件任何野兽或恶魔都不会做的事——她低下头，用另一只手的指尖，在发光的沙面上画画。
她画了一个圆圈，代表太阳。在旁边画了一个月牙。然后，她指了指天空，又指了指自己的画。
一个年长些的男性，脸上布满风霜的沟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他死死盯着沙画，又抬头看天，再看月，眼中疯狂旋转的恐惧里，第一次裂开一道缝隙——困惑。
月知道，文明的第一课，不是传授知识，而是建立信任。而信任始于可预测性和无害的展示。
她让掌心的光缓缓熄灭。黑暗重新涌来，但这一次，人群没有后退。他们的眼睛已适应了火光，也适应了她的存在。
她需要一样东西，一样能跨越所有智人物种认知鸿沟的东西。
她的目光落在火堆上。然后，她抬起手，对着火堆旁一小堆尚未投入的干草，打了个响指。
【星轨绘师·基础导引：热运动加速】
计算在瞬间完成。她体内的星髓被提取出极微小的一缕，依照一个简单的能量图谱进行编织。没有咒语，没有手势，只有意志对宇宙底层规则的轻微“推搡”。
那堆干草的中央，一粒火星凭空迸发。草叶纤维内部的分子运动被急剧加速，达到了燃点。
“噗。”
一小簇火苗诞生了，独立于主火堆，安静地燃烧着。
死寂。
然后，是齐刷刷的、膝盖撞击沙地的声音。
包括那个握矛的壮年男性在内，所有人都跪伏下去。他们的额头紧贴沙地，身体剧烈颤抖，发出混杂着恐惧与敬畏的、意义不明的音节。火，能驱逐野兽、带来温暖、烹煮食物、照亮黑暗的神圣之物，被这个银发的存在……凭空“创造”了出来。
月感到一阵深沉的疲惫，不是生理上的，是精神上的。这并非她想要的效果，她不想当神，它也严禁她成为神，引导者应是暗处的推手，而非台前的偶像。
但这是公元前一万年。逻辑与理性在此地没有土壤，唯有奇迹能被理解，唯有力量能被敬畏。
她站起身，走到那簇自己创造的小火苗旁。跪伏的人们颤抖得更厉害了。她弯腰，用两根手指捏起一根燃烧的草茎，然后走到主火堆旁，将它丢了进去。
“火，”她用源初语说，声音平静，指向火堆，“温暖。食物。安全。”
她顿了顿，指向自己创造的小火堆，又指向自己：“我，带来，不是……神。”最后一个词，源初语里没有对应概念，她用了“强大的朋友”来替代。
年长的男性第一个抬起头。他的眼睛里有泪光，有迷茫，但某种更古老的、属于部落长老的权衡智慧，正在压倒本能恐惧。他看了看火堆，又看了看月，喉咙里发出几个音节，音调上扬，像是在询问。
月听不懂具体词汇，但结合肢体语言和语境，她猜测是：“为什么？你想要什么？”
她指向远处的海平面，指向头顶的星空，然后用双手在身前比划出一个“高”的动作，接着双手合拢，做出“建造”的姿势。
“我们需要，”她缓慢地说，配合手势，“一个……高的地方。看星星。星星……会告诉我们，何时捕鱼，何时采摘，何时……避开危险。”
她说的自然是简化了万倍的谎言，观星塔的真正目的远非如此，但这是他们能理解的起点——将超凡力量伪装成实用的、关乎生存的知识。
长老的眼神变了，恐惧仍未褪去，但其中掺入了强烈的、关乎部落生存利害的专注。他与其他几个成年人急促地交换了一连串喉音与手势。月静静等待，【视界】默默分析着他们的微表情与能量波动，紧张，怀疑，但已没有立即的攻击意图。
终于，长老转向她，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拍打自己的胸口，发出一串音节，又指向整个部落。
月理解了。他代表部落，接受了这个提议，或者说……屈服于这个提议所代表的不可抗力。
于是月点点头，指了指天空，又指了指东方即将泛起的鱼肚白，做出“休息”的手势。然后，她转身，走向远离火堆、靠近海边的一块高大礁石。她需要独处，需要消化这一切，也需要……观察。
她背对着部落坐下，面朝漆黑的大海，潮声单调而永恒。她能感觉到身后那些目光，如芒在背，充满了敬畏、恐惧与无尽的好奇。
她抬起手，看着掌心，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创造火焰时，星髓流过的细微灼热。就在几个小时前，她还在为数据模型和母亲的饺子烦恼。而现在，她是“月”，是某个高等存在选中的文明保姆，在时间的起点，对着篝火与星空，撒下第一个谎言。
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孤独感，海啸般袭来。这感觉如此尖锐，以至于她必须紧紧咬住下唇，才能抑制住喉咙里翻涌的、属于林柚的哽咽。
她没有哭。生理上的调整似乎抑制了眼泪的分泌。
她只是抱紧膝盖，将脸埋在臂弯里，银发如瀑泻下，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远处，原始部落的火光摇曳，人们开始小心翼翼地、不时偷瞄着她的方向，继续他们被打断的夜晚。近处，只有潮汐、风声，和一颗在时间开端剧烈颤动的、人类的心。
而在她意识的最深处，那冰冷而清晰的监控信息，依然在一行行刷新：
【存在感稳定度：99.97%】
【记忆封存完整性：100%】
【文明干涉指数：0.0001】
【预计下次协议通讯：11,998年7个月后】
一万两千年。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东方。天际线处，第一缕真实的、属于这个时代的曙光，正艰难地撕裂黑暗。
月轻声对自己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残存着一点点汉语腔调的声音：
“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