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24年,剑桥,深秋。
艾萨克·维兰德教授的办公室,弥漫着旧纸张、黑咖啡与除尘剂混合的复杂气味。午后三点的阳光斜射进来,在橡木地板上切出锐利的光斑,尘埃在其中缓慢舞蹈。
键盘的敲击声停了。
艾萨克向后靠在高背椅里,眼镜滑到鼻尖。他盯着二十七英寸显示器上的论文草稿,眉心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屏幕冷光映在他灰蓝色的瞳孔里,反射出一种近乎偏执的审视。
论文内容枯燥得能让大多数同行昏昏欲睡,无非是用数学工具处理神话学材料,试图找出不同文明关于“巴别塔”、“昆仑山”、“世界树”等传说中,可能隐藏的、超越文化偶然的一致性与波动模型。
这是他第十三次通读结论部分。
“……综上所述,通过对十七个独立文明体系、跨度超过五千年的相关文本进行频谱分析与拓扑映射,我们可以识别出一个潜在的、弱周期性能量波动模型。该模型的基准频率约为 7.83赫兹,与地球频率的基频存在高度重合,这或许暗示了早期人类集体潜意识对行星自然脉动的某种象征性编码……”
文字逻辑严密,数据翔实,图表清晰。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太清晰了。
艾萨克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一种细微的、持续了数周的违和感,此刻达到了顶峰。不是数据错误,不是逻辑漏洞,而是一种……“过于完美”的感觉。仿佛这篇论文不是他一个字一个字推敲出来的,而是早就以完整形态存在于某处,他只是负责将它“誊写”出来。
更诡异的是结论里的那个数字:7.83赫兹。
他最初的计算结果不是这个。他清晰记得,三周前的深夜,当他运行完最后一轮模拟时,屏幕上跳出的峰值频率是 7.796赫兹,一个略显杂乱、带着小数点后多位、更符合复杂系统模拟特征的数字。他当时还皱眉嘀咕了一句:“噪音有点大,需要平滑处理。”
然后呢?
然后他冲了杯浓咖啡,回来继续工作。记忆从这里开始模糊。他只记得自己对着屏幕思考了很久,关于如何让结论更“优雅”、更“有意义”。再然后……他似乎就接受了7.83赫兹这个数字,并为此构建了一套与共振相联系的精妙解释。
过程顺滑得不像思考,更像回忆。
艾萨克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他走到办公室角落那个老式文件柜前,用力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堆满了他各个研究阶段的手写草稿、打印批注和会议便签。他疯狂地翻找,纸张哗啦作响。
找到了。
那是一叠用回形针别在一起的A4纸,边缘卷曲,上面布满了他飞沙走石般的字迹和复杂的算式。翻到最后一页,结论部分旁边,他习惯性地用红笔记录了关键数值。
红笔圈出的,赫然是:≈7.796 Hz。
旁边还有他当时的批注:“奇异的稳定低噪,需排除算法的伪影。”
他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凉了下来。
7.796 和 7.83。差异不大,但在精密频谱分析中,尤其是在试图与一个众所周知的自然频率挂钩时,这点差异就是天堑。一个是独特、有待解释的发现;另一个是……优雅到可疑的巧合。
他是什么时候,为什么,把7.796改成了7.83?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他对这个修改过程毫无印象?
艾萨克拿着草稿纸,回到电脑前。他调出论文的版本历史记录。文档显示,结论部分最后一次实质性修改,是在三周前的凌晨2点17分。修改时长:4分钟。
四分钟。
他用四分钟,推翻了自己之前的所有疑虑,接受了一个更“漂亮”的数字,并为此重写了一段复杂的推论,而且对此过程毫无详细记忆?这不像他。艾萨克·维兰德以学术严谨,甚至可以说是苛刻而闻名,他甚至可以对一个脚注的措辞纠结三天。
他闭上眼睛,试图回溯那个凌晨。记忆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只有一些碎片:屏幕的蓝光,咖啡的焦苦味,还有……一种奇异的平静感,仿佛所有纷杂的思绪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抚平了,那个数字“7.83”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如同它本就该在那里。
“认知失调?压力导致的记忆模糊?”他低声自语,随即摇头。他睡眠充足,没有服用任何药物,也没有家族精神病史。
他的目光落在办公室墙上。那里挂着一幅有些年头的家族照片,黑白影像,背景是十九世纪末的开罗街景。他曾祖父埃利亚斯·维兰德站在一群穿着探险装的人中间,面容模糊,但身姿挺拔。家族传说中,埃利亚斯是一位痴迷于古代星象与神秘地理的学者,曾长期在中东游历,寻找“治愈家族宿疾的钥匙”,最终失踪,留下大量语焉不详的笔记。
艾萨克从小就对这位曾祖父的故事着迷,这也是他选择研究神话与科学交界地带的原因之一。此刻,他看着照片中埃利亚斯模糊的脸,一个荒诞的念头闪过:曾祖父寻找的“钥匙”,会不会和这种……记忆被无形修正的感觉有关?
他甩甩头,驱散这不切实际的想法。当务之急是验证。
他坐回电脑前,关掉论文文档,重新调出原始数据和计算脚本。他要从头开始,再跑一遍模拟,每一步都手动核对,绝不依赖任何“记忆”。
敲下回车键,程序开始运行。进度条缓慢爬升。
等待的间隙,他看向窗外。剑桥的秋天,金黄的树叶在古老的学院建筑间飘落,一切看起来平静、有序、合乎逻辑。但他知道,就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就在他自己思维的最深处,某种东西出现了裂痕。
不是论文数据的问题。
是他对自身思维主权、对记忆连贯性的信任,出现了裂缝。
屏幕上,进度条走到了尽头。新的频率峰值图弹出。
艾萨克屏住呼吸,凑近屏幕。
频谱的中央,尖锐的波峰,如同指向未知坐标的利刺,稳稳地停在:
7.83 H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