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窗外的梧桐叶被午后的阳光浸透成半透明的金绿色时,她出现在了门口。
班主任领着她走进来,“这是新转来的洛宁同学。”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并非因为她过分精致的五官,而是某种更微妙的东西。她站在讲台上,目光像精准的导航系统,越过一排排桌椅,直直落在我脸上。然后,嘴角弯起一个弧度,一个只有我能读懂其含义的弧度。
“大家好,”她的声音清亮甜美,毫无破绽,“希望能和大家成为朋友。”
老师让她选座位。她毫不犹豫地,拎着崭新的书包,径直走到我旁边的空位,坐下。一股极淡的、仿佛雨后湿润泥土混合着某种冷冽矿物质的气息,若有若无地飘来。
“好久不见。”她侧过头,用只有我们能听见的音量说,眼睛弯成了月牙。那瞳孔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泥浆般缓慢流转的暗金色。
记忆的闸门被轰然撞开。十年前,老宅后那片被大人严禁靠近的沼泽边,我失足滑入。不是水,是某种冰冷、粘稠、仿佛有生命的黑色淤泥。就在窒息感吞没一切时,一只小小的、同样由淤泥构成的手拉住了我。它没有固定的形状,却在努力模仿人类孩童的轮廓,表面漾着水波般的纹路。它“看”着我,用一种纯粹的好奇,然后笨拙地将我推到岸边。我惊慌逃离前回头,看见那团小小的渊泥立在沼泽边缘,“手”还抬着,像是告别,又像是……渴望。
“你……”我喉咙发干。
“是我呀。”她凑近了些,笑容灿烂得毫无阴霾,仿佛只是认出了一个儿时玩伴,“我说过的,我会来找你。变成这样,花了很久呢。”她抬手,细细打量着人类手指的每一道纹路,眼神里满是满足的赞叹,“参考了很多很多书和电影,这个模样,你喜欢吗?”
下课铃骤然打响,她立刻被好奇的同学围住。她应对自如,谈笑风生,模仿着人类社交的一切细节,生动得令人心惊。只有在人群缝隙间与我目光相接时,才会闪过一丝非人的、全然的专注。
她的“融入”速度快得惊人。运动会上,她能突然爆发出匪夷所思的速度;美术课上,她指尖的橡皮泥能变幻出栩栩如生的任何东西;她学习能力恐怖,却又在某些人情世故上天真到残酷。有人开玩笑让她去恶作剧,她会认真地问:“要做到什么程度?让他再也不能来学校,可以吗?”眼神清澈,毫无恶意,只是纯粹地询问需求。
我渐渐成了她与“正常”世界之间的唯一过滤器。放学后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我不得不压低声音给她补课:“不能随便说‘让那个人消失’这种话!”
“为什么?”她托着腮,脸瞬间变化成我刚才说话时无奈的样子,又变回来,乐此不疲,“如果你希望,我真的可以做到。任何事都可以。”她的眼神毫无杂质,那是深渊般的纯净与服从,“我的存在,我的形态,我的一切,都是因为你才获得的意義。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方向。”
这种全然奉献的沉重感让我窒息。我试图把她推远:“你不必这样!你现在是‘洛宁’,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喜好!”
“喜好?”她偏了偏头,若有所思。第二天,她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她“喜欢”上了草莓蛋糕、天空的云朵和放学后的夕阳。“这些都是你喜欢或觉得美好的东西,对吧?我喜欢它们,因为它们让我更接近你理解中的‘人类’。”
我意识到,她学习成为人类的所有教材,似乎都是我。我的目光停留在谁身上久一点,第二天她就会去观察甚至模仿那个人;我无意中提及某本书,那本书就会出现在她的课桌上。她是一面只映照我的扭曲镜子,一张根据我的潜意识不断涂抹的白纸。
直到那个雨夜。我在小巷被几个混混围住,冲突一触即发。她突然出现,撑着伞,校服裙角干净得不沾一丝泥水。
“请离开。”她对那几个混混说,声音依然柔和。
回应她的是污言秽语和推搡。下一刻,我看到了深渊的碎片。
她的笑容没有变,但瞳孔深处那点暗金骤然扩散,淹没了整个眼白。离她最近的那个混混,拳头在触碰到她脸颊的瞬间,停滞了——他的手臂,从指尖开始,迅速染上了一层黯淡的石灰色,并且像瘟疫一样向上蔓延。惊骇凝固在他脸上,他张大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整个人在几秒钟内变成了一尊僵硬的、仿佛蒙尘的石膏像。
另外几人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跑地消失在了雨幕中。
巷子里只剩下雨声,我粗重的喘息,那尊可怖的“雕像”,以及缓缓转身看向我的她。暗金色从她眼中褪去,恢复成清澈的黑眸,里面盛满了担忧和……一丝讨好。
“你没事吧?”她走近,踮起脚,想查看我是否有伤,身上还是那股干净的、湿润泥土的气息。
我看着地上那尊细节栩栩如生、连惊恐表情都冻结的“雕像”,胃里一阵翻腾。“他……死了?”
“没有。”她摇摇头,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只是暂时‘静置’一下。放在这里会吓到别人吧?”她说着,脚尖轻轻碰了碰“雕像”的基座。那灰扑扑的人形立刻软化、坍塌,融入地面潮湿的阴影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水渍都没留下。
她做完这一切,再次看向我,脸上露出孩童般等待表扬的神情,又混杂着一丝不确定的忐忑。“我……做错了吗?他们想伤害你。”
雨越下越大,路灯的光晕在水洼里破碎摇曳。我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刘海,看着她身上那件和我同款的、毫无异常的校服,看着她在人类皮囊下那深不见底、因我而存在的非人本质。恐惧、荒谬、某种沉甸甸的负罪感,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如此绝对存在着的震撼,交织在一起。
她向我伸出手,掌心向上,雨水汇聚成细流,从她指尖滴落。那是一只精心雕琢的、少女的手,温暖,柔软,甚至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但我知道,在那皮肤之下流动的,是可以吞噬光线、重塑物质的渊泥。可以变成任何模样,可以达成任何愿望,只为我一人的、来自深渊的礼物。
“要回家吗?”她问,声音在雨声中格外清晰,“还是……你有其他想让我做的事?”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只手,看着雨幕中她那张完美无瑕、因我而生的脸。十年的距离,人类与深渊的距离,在此刻被一道无形的丝线死死捆缚在一起。
我最终,缓缓地,抬起了自己微微颤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