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我们沉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跟在我身后半步，踩着我影子的头部，像一种无声的亲昵。
“你生气了吗？”她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轻很多，“因为他碰了你。”
我停住脚步，没有回头：“我没有生气。我只是……需要想一想。”
“想什么？”她立刻绕到我面前，仰起脸。夕阳给她睫毛镀上一层金色，瞳孔里又泛起那种细微的暗涌，“你可以直接问我。任何事。”
任何事。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
“那好。”我看着她的眼睛，“第一个问题：除了变成‘洛宁’，你还能变成什么？”
她的脸瞬间模糊了一下——不是眼花，是物理意义上的模糊，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下一秒，站在我面前的变成了我的班主任，连鼻梁上的眼镜反光都一模一样。
“王老师？”我下意识后退半步。
“王老师”笑了，嘴角弧度却还是她自己的。“不像吗？”声音也完全复制，带着中年女性特有的温和磁性，“我观察他很久了，声带震动频率、走路时肩膀倾斜的角度、推眼镜的习惯性小动作……需要我变成他给你签一张假条吗？或者，”面容又开始流动，“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我还没来得及制止，眼前的“王老师”就像融化的蜡像般坍缩重组。身高抽长，肩线变宽，轮廓硬朗——变成了上周转学走的篮球社社长，那是许多女生私下讨论的焦点。
“这个形态你也多看了几眼。”她/他用低沉的声音说，还随手做了个转球的假动作，“或者……”形态继续变化，越来越快，像一本疯狂翻动的人物画册：隔壁班的英语老师、街角面包店的姐姐、电视上新出道的偶像歌手……最后甚至变成我母亲年轻时的模样，那是我只在旧照片里见过的容颜。
“停下！”我终于喝止。
她瞬间恢复成“洛宁”的样子，只是脸颊微微泛红，眼睛亮得惊人，像刚完成一场精彩游戏的孩子。“很好玩，对吗？我可以是任何人。只要你需要。”
“我不需要！”我感到一阵烦躁，“你就不能只是你吗？”
“我……”她愣住了，表情第一次出现某种空白，“‘我’是什么？”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又开始微微变形，指节拉长又缩短，肤色从白皙到蜜色再到苍白，“‘洛宁’是假的，那些都是假的。只有你看到的，你需要的，才是真的。”她抬起眼，那里面有种近乎脆弱的困惑，“如果你不要我变成别的，那我该是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让我哑口无言。晚风吹过，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远处传来汽车的鸣笛声，提醒着我现实世界的存在。
“算了。”我转身继续走，“先回家。”
“第二个问题呢？”她追上来，与我并肩。
“……没有了。”
“你有。”她固执地说，“你想问那个沼泽，想问‘我们’是什么，想问我会不会伤害别人，会不会伤害你，会不会有一天失控，或者消失，对吗？”她一口气说完，语速快得像背诵，“答案是：沼泽还在那里，但它现在很安静，因为大部分的我在这里。‘我们’是渊泥，是记忆与物质的边境之物，渴望形态，渴望意义。我不会伤害你指定之外的人，除非他们威胁你。我无法伤害你，我的存在与你绑定。至于失控……”她顿了顿，“我的‘控制’，取决于你定义的‘正常’。只要你还需要‘洛宁’，我就会一直是洛宁。如果你不再需要……”
她没有说完，但答案已经悬在渐暗的天色里。
路灯“啪”地一声亮了，将我们的影子投在潮湿的地面上，先是分开两个，然后随着她的靠近，又慢慢融合成一个。
“最后一个问题，”我背对着她，看着地上纠缠的影子，“为什么是我？十年前，沼泽边那么多孩子，为什么选中我？”
身后良久没有声音。我回头，看到她站在路灯的光晕边缘，一半脸在光里，一半在阴影中。光里的那半边，是人类少女的细腻肌肤；阴影里的那半边，皮肤下似乎有黑色的流质在缓慢蜿蜒。
“因为，”她轻声说，声音仿佛来自很深的地方，“你回头了。”
记忆的碎片突然尖锐地闪现：湿冷的恐惧，黑色的窒息，那只淤泥构成的小手……我跌坐在岸边，浑身污泥，吓得发抖，却还是回头看了一眼。那团小小的、不成形的深渊立在暮色里，朝我的方向“伸”着它刚刚学会模拟的“手臂”。
“他们都跑了，头也不回。”她慢慢走进光里，阴影褪去，又是完美的洛宁，“只有你回头了。你看我了。”她走到我面前，很近，我能看见她瞳孔里映出的、小小的、惊愕的我，“那一眼，给了我‘方向’。就像种子需要光，哪怕只有一瞬间。”
她伸出手，这次没有碰我，只是悬在半空，像十年前那个未完成的告别姿势。
“所以，别害怕。”她说，笑容在路灯下温暖得不真实，“你创造了我。我是你的。”
街道空旷，远处人家的窗户透出暖黄的灯光，炒菜的香味飘来。这一切平凡的、人间烟火的景象，与她口中非人的真相形成诡异的反差。我看着她悬在空中的手，那只可以变化万物、也可以让万物归于虚无的手。
最终，我没有去握那只手。
但我也没有再后退。
“回家吧，洛宁。”我转过身，用那个属于人类的名字叫她。
她似乎微微顿了一下，然后脚步声跟了上来，轻快而稳定。我们继续向前走，影子在身后拉长，时而分开，时而重叠。我知道，从十年前那个回望开始，有些东西就再也无法分割。深渊给了我它的造物，一个以我为模因、为我存在的“礼物”。
也许我应该去正确引导她，去负责任对待这个奇妙的造物。
而这位造物的全部重量与秘密，此刻正走在我身边，哼起一首刚刚从广播里学来的、跑调但轻快的流行歌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