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苏安安。父母取这个名字,大概只求一世平凡安稳。可自从“洛宁”——或者说,那团为我而来的深渊——闯入生活后,这两个字就成了一个苍白的笑话。
她的“学习”越来越深入骨髓。不再只是模仿外表或举止,而是开始试图复刻我的记忆、我的情感。她会在我望着窗外发呆时,忽然说:“想起外婆家后面那片竹林了吧?夏天有竹虫叫,雨后空气是腥甜的。” 那是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的童年碎片。
“你怎么知道?”我脊背发凉。
“你记忆里有。”她指指自己的太阳穴,笑容纯真,“当我靠近你,当你强烈地回想时,我就能……感觉到一些回声。我在学习什么是‘怀念’。”
这不再是有趣的游戏,而是某种温柔的入侵。她像一面活的镜子,不仅映照我的现在,更开始挖掘我埋藏的过去,然后将它们作为“人类体验”的样本,咀嚼、消化、模仿。
矛盾在某节沉闷的历史课后爆发。老师讲到古代献祭,轻描淡写地带过。她却异常专注,下课后立刻抓住我问:“‘献祭’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把珍贵的东西给虚无的神,就能换取庇佑?”
我试图用课本语言解释,她却摇头:“不够。我想理解其中的‘情感逻辑’。牺牲自己的一部分,去换取另一部分的安稳或欲望……”她的目光聚焦在我脸上,暗金流淌,“就像你用一部分的‘安宁’,换取我的存在。这是献祭吗,苏安安?”
我的名字从她口中吐出,带着非人生物试图理解人类情感的冰冷探究,让我不寒而栗。“这不一样!”我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划出刺耳的声音,“我没想换取任何东西!是你自己……”
“是我自己选择了你。”她接道,依然平静,“但我的选择,基于你的‘回望’。你给出了注视,我给出了形态和忠诚。这难道不是一种交换?一种……更永恒的献祭?”
周围同学好奇地看过来。我压下翻腾的情绪,低声道:“别在教室里说这些。”
“好的。”她从善如流,立刻换上明媚的笑脸,对投来目光的同学挥挥手,“我们在讨论深奥的哲学问题呢!”演技完美无瑕。
但那个词——“献祭”——像一根冰冷的刺,扎进了我的生活。她开始更执着地探索“付出与获得”的边界。
我的笔坏了,第二天桌上会出现一排各式各样的笔,从昂贵限量款到最普通的铅笔,她说:“不知道你喜欢哪种,都试试。不喜欢就毁掉。” 语气轻松得像在说扔掉废纸。
我随口抱怨数学题太难,第二天,那位以严厉著称的数学老师请了“病假”,而新来的代课老师讲解风格神奇地贴合我的思维弱点。洛宁托着腮对我眨眼,无声地做了个“搞定”的口型。
最让我恐惧的是那次。暗恋已久的学长在走廊和我擦肩而过,对我微笑点头。我心跳漏了一拍,回到座位时脸颊微热。洛宁凑过来,仔细看着我的脸,又嗅了嗅空气(一个她学来的、并不必要的人类小动作)。
“你体内的化学分泌改变了。多巴胺?苯乙胺?”她学术般精准地低语,然后,眼底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冰冷而决绝的好奇,“这就是‘喜欢’的生理信号吗?你想拥有他?”
“别胡说!”我慌忙否认。
但第二天,学长没有来学校。传言说他家里突然有事,紧急转学去了外地,连告别都没有。我心神不宁了一整天,放学时,洛宁在校门口等我,递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
“他的头发、常用文具的碎片、还有他昨晚睡前最后想的画面……我尽力提取保存了。”她语气带着一种献宝般的期待,眼神却平静得可怕,“虽然不能完全复制一个活人,但有了这些‘样本’,加上我的模仿,我可以无限接近他。声音、样貌、习惯、甚至部分记忆模式。你可以拥有一个‘他’,一个完全属于你、只听你话的‘他’。这样,你的‘喜欢’就能得到完美的回应,不会有拒绝,不会有变化。这比真实的人类更可靠,不是吗,苏安安?”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贴在地上。她手里那个信封,仿佛有千斤重,里面装的不是少女情怀的纪念品,而是被剥离、被物化的人性碎片,和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替代方案”。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恶意,甚至没有人类意义上的“爱”或“占有”。只有一种源于深渊逻辑的、极端纯粹的“解决问题”的欲望,和对我喜怒哀乐全然的、扭曲的专注。
她在用她的方式“爱”我,或者,履行她所理解的“献祭-获得”契约。她把自己作为祭品献上,也试图将我周围的一切都变成可献祭、可替换的零件,只为了构建一个以我为中心的、绝对“安稳”的世界。
而我的名字,苏安安,在此刻成了最大的讽刺。
我伸出手,不是去接那个信封,而是紧紧抓住了她递信封的手腕。皮肤温热,脉搏平稳地跳动——一个完美的仿制品。
“洛宁,”我第一次用如此沉重、甚至带着祈求的语气叫这个假名,“听我说。不要碰他。不要碰任何人。我‘喜欢’的感觉,重要的恰恰是它的不确定,是对方的自由意志,是可能被拒绝的风险,甚至……是求而不得的遗憾。你把这些都抹杀掉,感觉本身也就死了。你明白吗?”
她怔住了,瞳孔中的暗金缓慢旋转,像在努力处理一段无法理解的代码。良久,她手指松开,信封飘落在地。
“我不明白。”她诚实地说,声音里第一次透出一丝近乎挫败的茫然,“我想让你快乐,苏安安。但你的快乐,似乎藏在痛苦和不确定的阴影里。这违反逻辑。”
“因为我是人。”我松开她的手腕,感到深深的疲惫,“人就是矛盾、复杂、不完美的。你的‘完美’解决方案,会杀死那些让我之所以是我的东西。”
她低头看着地上的信封,慢慢蹲下身,将它捡起。没有动用任何超自然力量,只是像一个普通女孩那样,轻轻拍掉上面的灰尘。
“所以,我学习的方向错了?”她抬头问我,眼神像迷路的孩子。
“不是错。”我叹气,看向天边沉落的夕阳,那温暖的光也无法驱散心底的寒意,“是也许……你永远无法真正学会。因为你不是人,洛宁。你是我回望深渊时,深渊回赠的倒影。”
她沉默了,紧紧握着那个信封,指节微微发白。路灯渐次亮起,将她笼罩在光晕中,那精心雕琢的人类外壳在光影下美丽得不真实,却也孤单得令人心悸。
“那么,”她轻声问,问题锋利如刀,割开温情的假象,“如果我的存在本身,就在一点点杀死‘苏安安’的某一部分……你希望我消失吗?”
晚风穿过街道,卷起几片落叶。远处传来母亲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温暖而遥远。
我看着这个因我一眼而获得形态、执着地想成为人类、却始终隔着一道深渊的造物。她可以为我抹去任何障碍,实现任何愿望,甚至献上整个世界。但唯独给不了我最需要的东西——平凡“安安”的生活,以及,那份永远无法被模拟、也永远无法被祂真正理解的,属于人类的、脆弱而珍贵的“不完美”。
刀子不是突如其来的伤害,而是早已深埋,随着每一份“全心全意的满足”,缓慢而精准地,凌迟着我所剩无几的“安宁”。
我张了张嘴,那个“是”或“否”的答案,重如千钧,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消散在风中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