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汐宁掌心的那缕银白微光并未扩散成攻击,反而像呼吸般明灭了一下,悄然敛去。他放下手,那双过于平静的银灰色眼眸里,第一次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叹息的波纹。
“常规方案包含净化,”他重复道,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语速放缓了些,“但我没说要执行常规方案。”
洛宁周身不稳的黑暗气息微微一滞。
纪汐宁的目光在我和洛宁之间扫过,最后定格在洛宁那张混合着警惕、敌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然的脸上。他忽然迈开步子,不是走向洛宁,而是走到窗边,踮起脚,有些费力地拉开厚重的窗帘。傍晚最后的余晖涌入,给他单薄的背影镀上一层暖色,冲淡了方才剑拔弩张的冰冷。
“黑界渗透物,尤其是像你这样……因强烈情感锚点而获得稳定形态,甚至开始模仿学习‘人性’的个体,在观测记录里很少见。”他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背对着我们说道,“直接‘净化’,就像烧掉一本刚刚写下开头、字迹尚且稚嫩的书。粗暴,且浪费。”
他转过身,栗色的软发在光线下显得毛茸茸的,那张孩童的脸上,表情却是一种与外表极不相称的、沉淀过的复杂。
“我见过另一个。”纪汐宁忽然说,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它叫‘蚀梦’,喜欢吞吃悲伤的梦境,然后反馈一些荒诞却温暖的碎片。刚开始,它只是无意识地游荡,给接触者带来混乱和恐惧。后来……它遇到了一个快要被自身记忆压垮的守夜人。守夜人把它当成幻觉,对着它倾诉,骂它,甚至对它哭。‘蚀梦’就那么听着,吞吃着那些苦涩的梦,然后,不知从哪天起,它开始笨拙地,在守夜人的梦里编织一些微弱的光。”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洛宁身上:“守夜人后来老了,死了。‘蚀梦’没有离开那片墓园。它还在那里,吞吃偶尔飘过的悲伤梦絮,然后把它们变成模糊的、关于星光和晚风的故事片段,撒在守夜人的墓碑周围。”纪汐宁的嘴角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几乎算不上笑容,“它到现在也学不会复杂的语言,形态也还是团模糊的光雾。但它……‘活着’,用它的方式。观测站最终给了它一个‘观察中,低风险’的标记。”
洛宁静静地听着,眼中翻涌的暗金不知何时慢了下来,变成一种专注的凝滞。她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个故事,以及故事背后的含义。
“所以,”纪汐宁走回房间中央,重新面对洛宁,他的身高只到洛宁胸口,气势却并不矮,“我不是来杀你的,拟形者,或者……‘洛宁’。”他用了那个名字,“我是来带你走的。”
“带走?”我下意识出声,声音干涩。
纪汐宁看向我,银灰色的眸子里有种近乎温和的无奈:“苏安安表姐,她的存在本身,对你而言已经是持续的消耗和侵蚀。你看不见,但你的生命磁场,像风中的残烛,有一部分正在被她无意识吸纳、同化。这不是她的恶意,是黑界造物与生俱来的属性,尤其是当她将你视为绝对核心时。你们靠得越近,这种同化就越深,直到最后……”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清楚。直到最后,“苏安安”可能不再完全是苏安安。
“而对她来说,”纪汐宁转向洛宁,“留在这里,留在你身边,也同样危险。你学习人类,模仿情感,是因为苏安安。但你的学习是单向的、扭曲的镜像。
你无法真正理解人类的复杂和矛盾,却会因为她每一次的抗拒、恐惧或痛苦而感到‘故障’,感到‘无法满足契约’。这种挫折感,对于力量强大却心智初生的黑界造物,是极大的不稳定因素。你看,”
他指向洛宁脚下,那里,地板细微的阴影正在缓慢地、不受控制地渗出类似粘稠沥青的质感,“你的控制力,在情绪波动时会下降。留在这里,总有一天,你会因为无法理解‘为什么我做了所有事,安安还是不快乐’,而陷入混乱,甚至……反向污染她的世界,将周围一切强行扭改成你以为她‘应该’喜欢的样子。那时,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他的分析冰冷而精准,像手术刀剖开温情表象,露出内里残酷的共生毒性。
洛宁的脸色一点点苍白下去,不是人类的血色褪去,而是她精心维持的皮肤质感下,那层非人的底色似乎变得更加明显。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疼痛?深渊造物也会感到疼痛吗?
“所以,你要带我去哪里?”她问纪汐宁,声音有些飘忽。
“一个地方。”纪汐宁说,“不算好,但足够空旷、稳定,能隔绝你对苏安安的过度影响,也能让你慢慢学习,在没有单一强烈情感锚点的情况下,如何稳定自己的形态和意识。
那里……有一些‘前辈’,虽然各式各样,但至少,你不会是孤独的怪物。”他用了“怪物”这个词,语气却平常得像在说“邻居”。
“就像……‘蚀梦’待的墓园?”洛宁低声问。
“类似,但更专业一点。”纪汐宁点头,“有基本的规则,不会让你伤害别人,也不会让别人伤害你。你可以继续学习,用更慢、更安全的方式。也许有一天,当你真正理解了什么是‘独立的个体’,而不仅仅是某人的倒影时……”他没有给出承诺,但留下了一个渺茫的、开放的可能性。
“不。”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没有她……”
“表姐,”纪汐宁打断我,他的目光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悲悯,“你与她现在的关系,和她所具有的‘拥有’,本质上已经背道而驰。留下她,是慢性毒药,对你们双方都是。这不是善恶对错,是两种存在形式无法兼容的悲剧。我介入,是因为我‘见过’,所以不想再看一次。”
他走向洛宁,伸出小手。这一次,没有光芒,没有力量,只是一个简单的、近乎邀请的手势。
“选择权在你,‘洛宁’。”他看着她的眼睛,“你可以反抗,以你的力量,我带走你需要付出很大代价,甚至可能失败。
你也可以留下,继续这注定向着坏结局发展的共生。或者,”他顿了顿,“相信我一次。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离开这个让你‘故障’的源头,去一个能让你……慢慢长大的地方。”
洛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看着我,眼神复杂得我无法解读。有依赖,有不解,有模仿来的悲伤,或许还有一丝刚刚萌芽的、属于她自己的茫然与抉择。
夕阳终于完全沉没,房间陷入昏暗。只有窗外远处的路灯和纪汐宁依旧平静等待的身影,构成一幅静止的画面。
刀子落下,不是斩断,而是剥离。带着一种冰冷的、却也许是唯一出路的好意。纪汐宁不是冷漠的执行者,他是一个见过太多悲剧,于是笨拙地试图避免下一个悲剧的……收容人。
而我和洛宁,站在这温柔而残酷的岔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