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昏暗仿佛凝固了。纪汐宁那句“去一个能让你慢慢长大的地方”悬在空中,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酷希望。
洛宁眼中的暗金涡流缓慢沉淀,她第一次没有立刻看向我寻求答案或确认,而是专注地、带着一种新生般的困惑,凝视着纪汐宁伸出的那只小手。
“你……”洛宁的声线有些奇异的变化,似乎在一直思考着另一个问题,“你认识‘蚀梦’?它……在那里?”
纪汐宁点了点头,银灰色的眼眸在昏暗中微光流转。“认识。它在的地方,算是……一个特殊的收容兼观察区。很安静,虽然偶尔会被一些过于沉重的梦境扰动。”他描述这些时,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却奇异地让人感到一丝可信。
“你说的地方,属于谁?”洛宁追问,她的直觉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纪汐宁沉默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旧书包的背带。“一个组织。不算官方,但……有一定的影响力和资源。他们处理一些常规部门无法处理,或者不愿处理的……‘特殊存在’问题。”他的措辞很谨慎,“像我这样的观测者,有时会与他们有交集。那个地方,算是他们提供的诸多‘解决方案’之一。”
“组织?名字?”洛宁不肯放松。
“……‘灾世’。”纪汐宁吐出这两个字时,声音压得更低,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带有重量。
洛宁偏了偏头:“灾世?听起来不像好地方。”她看向我,似乎想寻求认同。
我依然茫然。这个名字透着一股不祥,但纪汐宁之前的表现,又不像要把洛宁推入火坑。
纪汐宁轻轻吸了口气,那孩童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凝重。“名字不能代表一切,洛宁。大寂灭过去六十年了,世界看起来恢复了秩序,甚至因为‘気’复苏,迎来了各种新奇事物和异界访客。很多人觉得,最坏的时代已经过去,帝江大人和他的战友们扫清了一切威胁。”他顿了顿,银灰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讽刺,“但这种想法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险。”
“真正的威胁从未消失,只是变得隐蔽,或者……换上了友好的面孔。‘灾世’……他们看到了这种麻痹下的裂缝。他们用他们的方式,试图填补裂缝,或者至少,让人们记住裂缝的存在。”纪汐宁的表述依旧含蓄,但意思已经足够清晰。
“他们吸纳各种存在,包括一些……不那么符合常规道德观念,但拥有强大力量或特殊价值的个体。给予他们框架、约束,有时也是庇护。”他看向洛宁,“像你这样的情况,流落在此界,没有引导,没有归属,最终要么默默消散,要么在失控中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就像你之前那些出于‘好意’的危险举动。‘灾世’可以提供一条路,让你在可控的环境下学习控制自己的力量,理解这个世界的复杂规则,甚至……找到除了‘成为某人的影子’之外,属于你自己的存在意义。”
他再次伸出手,掌心上方浮现出那个微小而复杂的银灰色符印。“这是我的担保和引路标记。它会带你到接应点。到了那里,你会接受评估。‘蚀梦’也在,它算是那里的……老住户了。虽然交流方式特别,但对同类不算坏。”
洛宁紧紧盯着那个符印,又看向我,眼神里翻涌着剧烈的挣扎。十年执着,一朝成形,她所有的世界都围绕着我建立。离开,意味着拆解这个刚刚成型的世界。
“安安……”她声音发颤,“如果我去了……还能见到你吗?你会……忘了我吗?”
我喉咙哽住,无法立刻回答。纪汐宁替我开口,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联系不会完全切断,记忆也不会抹去。但需要进行‘静置’处理,确保它不再成为你们相互消耗的源头。这是为了保护你们双方。至于再见……”他垂下眼帘,“那取决于很多因素,包括你的适应程度,组织的评估,以及……未来的变数。但至少,这是一种可能性,比留在这里走向必然的坏结局,拥有更多的可能性。”
更多的可能性。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了洛宁眼中的某些东西。那不仅仅是对未知的恐惧,还有一丝被点燃的、极其微弱的、属于她自己的渴望——对“可能性”的渴望。
她慢慢抬起手,悬在符印上方,指尖微微颤抖。
“我……我也许……。”她轻声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我想知道,如果没有‘必须让安安快乐’这个唯一的目的……‘我’会想做什么,能变成什么。”她看向我,泪水(这次似乎不再是单纯的模仿)在她眼眶中凝聚,“对不起,安安。我好像……把你弄得很难过。我以为那样是最好的,但我好像……一直没学会。”
我的心像被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是她的偏执带来了压力和恐惧,但也是她的纯粹,让我这个平凡的人,被如此绝对地需要过。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声音沙哑,“是我没能好好教你……什么是人。”
她摇了摇头,泪水滑落,在脸颊上留下湿润的痕迹——一个真实到令人心碎的生理反应。
然后,她将手坚定地按在了纪汐宁的符印上。
银灰色的光芒温柔地包裹住她,如同一个茧。她的身影在光中渐渐模糊,轮廓柔和。最后那一刻,她对我努力扬起一个笑容,混合着悲伤、释然和一点点雏鸟离巢般的勇气。
光芒散去,符印化为她掌心一个淡淡的印记。她闭着眼,仿佛陷入了沉静的睡眠,呼吸平稳。
纪汐宁看起来有点疲惫,小小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但很快站稳。“我的力量并且不怎么对异界生物友好,她需要沉睡来适应印记和漫长的旅途。”他走到窗边,望着夜空,“苏安安表姐,今晚之后,你的生活会逐渐恢复正常。关于‘灾世’,关于我,关于洛宁的去向……请当作一个漫长的梦。这对所有人都好。”
他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我叫住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帮我们?”按照他的说法,“灾世”显然不是什么慈善机构。
纪汐宁在门口停下,没有回头。晚风吹动他过大的卫衣帽子。
“因为我看过太多没有‘可能性’的结局。”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融进夜色里,“悲剧看多了,就会想,哪怕多一个也好……让结局稍微不一样一点。而且,‘蚀梦’那家伙,虽然总是沉默,但它待的地方……偶尔,真的让我见到过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说完,他拉开门,小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的走廊,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回到房间,坐在沉睡的洛宁旁边。她的睡颜平静,仿佛只是一个玩累了普通女孩。但我知道,当她醒来,将踏上一条通往神秘组织“灾世”的道路,她也许会面对一些残酷规则,但是说诚挚些,我真心希望她可能找到的、属于自己的“位置”。
而我们之间那扭曲而深刻的羁绊,将被静置、封存,或许在未来某个不可知的时刻,会以另一种形式重新连接,也或许,就此成为彼此记忆深处一道隐秘的刻痕。
眼眸闭起,依旧是分离。那时的我说不清对于未来的看法,一切都那么奇妙,又那么突然,似是一场真切的梦境一样,明天就会回到平淡的日常。
而也是在今夜,我送走了来自深渊的倒影,无意中窥见了这个世界平静水面之下,那复杂、矛盾、充满未解之谜的暗流一角。而我之后呢,注定要与这些遥远而沉重的秘密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