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沉入黑暗，又被细碎的声响和陌生的触感拖拽着，浮浮沉沉。
首先感知到的是温暖。干燥的、蓬松的织物包裹着身体，身下不再是冰冷潮湿、散发着霉味的薄毯和硬木板，而是某种厚实柔软的东西。然后是一种清淡悠远的香气，像是雨后森林深处，混合了冷杉与某种不知名花朵的味道，还有一丝极淡的、却无法忽视的……硫磺与熔岩被刻意压抑后的余韵？
痛感仍在，尤其是肋下，但那股阴冷的麻痹和灼烧般的刺痛减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凉的舒缓感，似乎被仔细清理并敷上了上等的药剂。喉咙干得发疼，嘴唇皲裂。
里昂·萨麦尔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野逐渐聚焦。他躺在一张宽大舒适的四柱床上，身上盖着绣有繁复藤蔓花纹的墨绿色天鹅绒被子。房间很宽敞，陈设典雅，厚重的深色木制家具，墙壁上挂着描绘森林与独角兽的织锦，壁炉里跳跃着温暖的火光，驱散了雨夜的寒湿。这绝不是科尔巷，甚至不是罗姆城下层区任何一处地方。空气中精灵魔法留下的自然亲和气息，与龙族特有的、仿佛沉睡火山般的隐晦威压交织弥漫。
他被俘虏了。而且是被带到了一个……极其诡异的地方。
念头刚起，一阵轻盈却不容忽视的脚步声靠近床边。
他僵硬地转动脖颈，看到那个银发的精灵女子正站在床边，垂眸看着他。她已经换下了那身猎装，穿着一件样式简单的月白色长裙，银发用一枚树叶形状的发饰松松挽起，少了几分战场上的锋锐，多了几分居家的……疏离感。但那双翡翠眼眸里的情绪，依旧复杂难辨，冰冷之下潜藏着审视，以及一丝极力克制的……什么。
“醒了？”她的声音比在雨巷里平稳了些，但依旧带着那种冰珠般的质感，“毒素基本清除了。外伤还需要静养。以人类……以你目前这具躯壳的脆弱程度，能撑到现在是个奇迹，或者说，耻辱。”
里昂·萨麦尔没接话。耻辱？是指魔王沦落至此吗？他尝试调动体内那点可怜的、几乎感觉不到的力量，果然空空如也。魔核的碎片沉寂着，连一丝涟漪都激不起。绝对的弱势。他沉默地看着她，等待下文，或者审判。
精灵似乎对他的沉默有些不悦，或者说，他这种平静·或者说麻木的反应让她更不悦。她微微蹙起精致的眉：“伊露希尔·逐星。我的名字。记住它。就像你曾经毁灭‘林歌圣地’时，也该记住葬身火海的那些名字一样。”
林歌圣地。精灵族一处重要的远古遗迹和聚居地，在前世一场边境摩擦中，被萨麦尔的军团以深渊魔火焚毁，伤亡不小。果然是她。一位精灵王庭的高阶巡林者，或者更糟，是王族成员。
“所以，”里昂·萨麦尔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干涩，“现在是审判时间？还是处决前的慈悲，让我死得明白点？”
伊露希尔的眉头蹙得更紧，翡翠眸中冷光一闪：“审判？处决？”她哼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古怪的、近乎嘲弄的意味，“你想得倒美。”
她想说什么，却又抿住了唇，似乎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她转身走向房间另一侧的小桌，那里放着银质的水壶和杯子。她倒了杯水，走回来，却没有直接递给他，而是放在床头柜上，动作略显僵硬。
“喝水。”她命令道，视线偏开，看向壁炉里跳动的火焰，“在你虚弱到再次昏过去，给我们添更多麻烦之前。”
“我们”？里昂·萨玛尔捕捉到这个关键词。他勉强撑起一点身体，靠坐在床头，这个动作牵扯到伤口，让他闷哼一声。他伸手去拿水杯，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伊露希尔几乎是立刻转回视线，盯着他颤抖的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紧地抿成一条线。
清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活气。里昂·萨麦尔慢慢喝着，脑子里飞速旋转。伊露希尔的态度太奇怪了。没有立刻动手，反而治疗他，虽然言语尖刻，但行动上……这不像是对待不共戴天的死敌。还有那句“你想得倒美”……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放下杯子，试探着问。
“安全屋。暂时的。”伊露希尔简短地回答，依旧没有看他，“龙族提供的。人类城镇的眼线太多，尤其是教会和帝国方面的。”
“龙族……”里昂·萨麦尔咀嚼着这个词，“那位……‘灼炎之翼’？”
伊露希尔终于瞥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微妙：“你记得她？阿斯特莱雅·炎鳞。红龙领主的女儿。你当年差点把她的龙巢掀个底朝天，还用‘怠惰之息’污染了她的财宝堆，让她沉睡了整整五十年才清除掉那些让她‘打不起精神’的诅咒。”她的语气平铺直叙，但里昂·萨麦尔莫名听出了一点……幸灾乐祸？或者别的什么。
“那么，”他深吸一口气，问出最关键的问题，“你们到底想做什么？如果不想立刻杀了我，费这么大力气把我弄到这里，是为了什么？逼问魔王的遗产？拷打取乐？还是……”他想起雨巷中那离谱的一幕，“……‘负责’？”
最后两个字说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绝伦。
伊露希尔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她猛地转回头，翡翠眼眸直视他，里面翻滚的情绪更加激烈，冰冷几乎要压不住某种喷薄欲出的东西。她的脸颊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可疑的淡红？
“闭嘴！”她低声呵斥，声音却不如之前稳定，“那不是你需要关心的问题！你现在只是个囚徒，明白吗？我们的囚徒！你只需要回答我们的问题，服从我们的安排，直到……”她顿住了，似乎没想好“直到”什么。
“直到你们决定如何处置我？”里昂·萨麦尔替她说完，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我懂了。猫捉老鼠的游戏。先养着，看什么时候玩腻了，或者问出有价值的东西了，再……”
“砰！”
房门被一股蛮横的力量从外面推开，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响。
暗金色的长发首先映入眼帘，然后是那对即使在室内也微微张开、彰显着存在感的龙翼。阿斯特莱雅·炎鳞走了进来。她换了一身暗红色的皮质便装，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身体曲线，额头的龙角在壁炉火光下泛着金属般的暗泽。竖瞳的龙眸扫过房间，落在床上的里昂·萨麦尔身上，又瞥了一眼脸色不虞的伊露希尔。
“吵。”她简洁地评价，声音直接在两人脑海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他需要休息。精灵，你的‘审问’太啰嗦了。”
伊露希尔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或者说精灵一样炸了起来：“啰嗦？阿斯特莱雅！搞清楚状况！是我们一起抓住了他！审讯策略需要……”
“不需要策略。”阿斯特莱雅打断她，走到床边。她的身高带来强烈的压迫感，竖瞳盯着里昂·萨麦尔，那目光锐利得似乎要穿透他的皮囊，直视灵魂深处那个曾经的魔王。“萨麦尔。”她再次念出这个名字，语调平稳，却蕴含着某种沉重的分量，“你现在，很弱。”
这不是疑问，是陈述。
里昂·萨麦尔坦然迎视着她的目光，没有试图掩饰：“如你所见。”
“很好。”阿斯特莱雅似乎满意于他的“识相”，“弱，就要听话。现在，回答我一个问题。”
房间里安静下来，连伊露希尔也暂时停止了抗议，紧紧盯着这边。
“你，”阿斯特莱雅的竖瞳微微收缩，“还记得‘龙血盟誓’吗？”
龙血盟誓？
里昂·萨麦尔瞳孔骤然收缩。一段几乎被遗忘的、属于前世魔王萨麦尔极度早期的记忆碎片，猛地被撬开一角。那是在他力量未成、处境艰难之时，一次极其偶然的遭遇……不，不可能。那件事理应随着他的“陨落”和时间的流逝而湮灭，知道者极少，而且……
他看着阿斯特莱雅暗金色的、仿佛有熔岩流淌的眼眸，一个荒诞绝伦却又隐隐契合某种线索的猜想，不受控制地浮现。
难道……那个古老、短暂、甚至带着几分乌龙色彩的“意外”……和她有关？
他的沉默和细微的表情变化似乎没有逃过阿斯特莱雅的眼睛。龙族公主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那是一个近乎残酷的、却又带着奇异满足感的弧度。
“看来，”她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度，“你没完全忘光。”
伊露希尔在旁边看着他们之间的眼神交流，脸色变得更加古怪，翡翠眼眸中闪过一丝清晰的……焦躁？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强行忍住，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裙摆。
就在这时，房间门又被轻轻敲响了。
不同于阿斯特莱雅的粗暴，这敲门声礼貌而克制。
但房间里的空气，却因为这三下敲门声，瞬间变得更加凝滞、诡异。
阿斯特莱雅收敛了那一丝弧度，恢复面无表情。伊露希尔松开裙摆，挺直了背脊，下巴微扬，重新摆出冰冷疏离的姿态。
里昂·萨麦尔的心沉了下去。第三个……来了。
“进。”阿斯特莱雅沉声道。
门被推开。那个身穿白色修女袍、金发碧眼的少女站在那里。她已经取下了兜帽，露出一张确实还很年轻、甚至带着些许未褪稚气的脸庞，只是那双晴空般的蓝眸里，此刻盛满了复杂的决心和……不安。她手里依然握着那柄散发着柔和圣光的剑，但剑尖垂向地面。
她走进房间，先是飞快地看了一眼床上的里昂·萨麦尔，触及他的目光时，像被烫到一样立刻移开，脸颊泛起明显的红晕。然后她转向阿斯特莱雅和伊露希尔，微微颔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阿斯特莱雅殿下，伊露希尔女士。他的状况……稳定了吗？”
“死不了。”阿斯特莱雅言简意赅。
伊露希尔则冷冷道：“圣女殿下倒是关心得紧。只是别忘了，他身上的‘原罪’，与你所侍奉的光明，背道而驰。”
圣女。果然是圣女。
里昂·萨麦尔闭了闭眼。前世，教会是他最大的敌人之一，双方血债累累。一位圣女……这仇恨恐怕比精灵和龙族只深不浅。可她雨巷中的那句话……
被称为圣女的少女——里昂依稀记得近些年人类教会似乎有一位极其年轻就获得圣女称号的天才，名叫“莉亚”？——听到伊露希尔的话，身体颤了颤，脸色白了一下，但随即，她用力握紧了手中的圣剑，指节发白。她抬起头，碧蓝的眼眸中闪过挣扎，最终却被一种更加坚定的、近乎破釜沉舟的光芒取代。
她再次转向里昂·萨麦尔，向前走了几步，在床边停下。距离很近，里昂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干净的皂角混合着淡淡圣洁熏香的味道，与精灵的森林气息和龙族的硫磺威压格格不入。
“萨麦尔……阁下。”她开口，声音依旧有些颤抖，但比在雨巷中清晰了许多，“我……我是莉亚·圣·克里斯托弗，光明教会第七圣女。”她报上了全名，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宣告。
然后，她停顿了很久，似乎在积聚勇气。房间里落针可闻，只有壁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终于，她直视着里昂·萨麦尔的眼睛，那张稚嫩却固执的脸上，红晕蔓延到了耳根，但声音却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并补充了雨巷中的话语：
“关于‘圣骸教堂’被亵渎、初代圣女像被……被您……以及之后发生的‘那件事’……”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微不可闻，但接下来的话却又陡然拔高，带着孤注一掷的意味，“我，以圣克里斯托弗之名，以我个人的意志，要求您……请您……务必负责！”
圣骸教堂？初代圣女像？那件事？
里昂·萨麦尔的记忆疯狂回溯。圣骸教堂……好像是前世一次针对教会重要据点的突袭，他当时为了夺取一件圣物，确实闯了进去，过程激烈，破坏难免，初代圣女像……等等，好像是在战斗中崩毁了一部分？但这和“负责”有什么关系？“那件事”又是什么？他完全没有印象！
他看着眼前满脸通红、眼神却执拗无比的圣女莉亚，又看看旁边神色各异、一个冰冷中带着焦躁、一个霸道中藏着探究的精灵与龙女。
囚徒？复仇？
不。
这诡异的氛围，这离奇的指控和要求，这三位本该将他碎尸万段、此刻却以一种难以理解的方式“围绕”着他的强大女性……
里昂·萨麦尔靠在柔软的床头，肋下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这疼痛比起眼前这完全超乎理解、彻底脱离掌控的局面，简直不值一提。
他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
追杀……好像真的……搞错了什么。
而且，错的离谱，离了大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