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只剩下壁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一种几乎要凝结成实质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里昂·萨麦尔靠在床头，目光从满脸通红、眼神却异常执拗的圣女莉亚，移到面色冰冷、下颌线紧绷的精灵伊露希尔，再落到抱着手臂、竖瞳中带着审视与一丝玩味的龙族公主阿斯特莱雅身上。肋下的伤口在清凉药膏的作用下抽痛得不那么尖锐了，但另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错乱感，正以前所未有的强度撕扯着他。
负责？对什么负责？圣骸教堂的破坏？一尊雕像？还是……他完全没印象的“那件事”？龙血盟誓？那几乎算是他魔王生涯早期的一个意外插曲，一次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充满乌龙性质的接触，难道……
纷乱的思绪被阿斯特莱雅直接打断。
“够了。”龙族公主的声音在所有人脑海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她先看了一眼圣女莉亚，“‘那件事’，等他能走稳路了再谈。”这话让莉亚的脸更红，却似乎也松了口气，仿佛暂时得到了缓刑。接着，阿斯特莱雅转向伊露希尔，“精灵，你的‘林歌圣地’，和我们现在要处理的核心问题相比，优先级可以往后放。”
伊露希尔翡翠色的眼眸瞬间燃起怒火：“阿斯特莱雅！你是在替他开脱？还是在轻视我族的血债？”
“是陈述事实。”阿斯特莱雅的竖瞳毫无波澜，“我们现在困在这里，争论这些陈年旧账，外面有多少双眼睛在找我们，找‘他’，你比我清楚。教会的审判庭，帝国的‘晨曦之刃’，甚至其他可能嗅到风声的‘老朋友’……我们需要先确保这个‘麻烦’本身的安全，以及我们自己的。”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暂时浇熄了伊露希尔的部分怒意，也让莉亚握紧了圣剑，神色变得凝重。
“所以，”阿斯特莱雅最后将目光重新投向床上的里昂·萨麦尔，那目光带着巨龙打量财宝·或者猎物般的专注，“‘龙血盟誓’。细节。”
不是询问是否记得，而是直接要求细节。这是一种自信，也是一种压力测试。
里昂·萨麦尔喉咙动了动。他现在极度虚弱，魔力全失，在这三位任何一位面前都毫无反抗之力。隐瞒或编造，在这种涉及灵魂本质和古老契约的事情上，风险极高，尤其是面对一头可能活了很久、对誓言魔力极其敏感的龙。而坦诚……或许能暂时换取一丝喘息之机，或者至少，搞清楚这荒谬局面的一角。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属于萨麦尔的、即便落魄也未曾完全磨灭的冷静与锐利——虽然被这具身体的虚弱大大削弱了。
“黑陨山脉北麓，幽暗龙涧，大约是我……萨麦尔诞生后第一百三十年左右。”他声音依旧沙哑，但语速平稳，开始回忆，“为了获取‘熔心铁’锻造魔剑‘怠惰’，我与当时的守护者，一头成年红龙发生冲突。战斗很激烈，我利用地形和深渊魔法暂时占据了上风，但未能击杀它。在它巢穴深处，我发现了不止熔心铁，还有一枚即将孵化的龙蛋，蛋壳上有着独特的暗金纹路，以及……一丝极其古老的血脉共鸣。”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阿斯特莱雅。后者面无表情，但竖瞳微微收缩了一下。
“我本可以摧毁它，或者带走作为某种筹码或材料。”里昂·萨麦尔继续道，语气平淡得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但不知为何，或许是当时那血脉共鸣的影响，或许是……别的什么无聊念头。我割破手指——那时我的血还蕴含着浓郁的深渊魔力——在龙蛋上画了一个临时性的、效力极弱的守护与隐匿符文，并留下了一点微不足道的魔力印记。随后我便带着熔心铁离开，没有再回头。那红龙并未追击，我想它更在意龙蛋的安危。这就是全部。”
他抬起眼，直视阿斯特莱雅：“所谓的‘龙血盟誓’，不过是一个临时起意、效力微乎其微、连正式契约都算不上的标记。它甚至没有具体内容，只有模糊的‘守护’意向。随着我魔力增长、道路变迁，那点印记恐怕早就被更强大的血脉力量冲刷殆尽。我不认为这值得一位龙族公主……念念不忘。”
他说完了。房间里再次陷入寂静。
伊露希尔眉头紧锁，似乎在消化这段信息，评估其真实性和意义。莉亚则有些茫然，她对龙族古老契约了解不多，但能感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
阿斯特莱雅沉默着。她暗金色的眼眸深深注视着里昂·萨麦尔，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时间，看到了黑陨山脉深处，那个年轻的、尚未登顶魔王之位的深渊存在，在龙蛋前短暂的驻足。片刻后，她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基本属实。”她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少了几分霸道，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效力微弱，没错。被冲刷殆尽，也没有错。”
里昂·萨麦尔心中微微一松。
但阿斯特莱雅的下一句话，让他的心又提了起来。
“但是，”龙族公主向前迈了一小步，暗金的发丝在壁炉火光下流淌着熔岩般的光泽，“它留下了‘痕迹’。不是魔力痕迹，是因果的痕迹，命运的丝线。对于某些……特别敏感，或者执着于血脉联系的存在来说，那点痕迹，就像黑夜里的灯塔。”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用一种近乎直白的语气说道：“那枚龙蛋，是我。”
尽管有所猜测，亲耳听到证实，还是让里昂·萨麦尔呼吸一滞。
“你的血，你的魔力印记，哪怕再微弱，对于一个尚未破壳、意识混沌的幼龙来说，也是最初接触到的、来自‘外界’的强烈刺激。它混合了深渊的侵蚀，也混杂了你当时……或许你自己都没察觉的一丝‘守护’之意。”阿斯特莱雅的声音平静，但里昂·萨麦尔能感觉到那平静下的暗流，“它影响了我的早期发育，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微妙地引导了我的部分天赋觉醒方向。更重要的是，它在我灵魂深处，留下了一道指向‘你’的烙印。”
她看着里昂·萨麦尔，竖瞳中倒映着他惊愕的脸：“所以，当魔王萨麦尔陨落的消息传遍大陆，当那股与我灵魂深处烙印相连的‘源头’似乎消失时，我感应的不是解脱，而是……缺失。而当最近，这道烙印再次开始极其微弱地‘搏动’，指向大陆某个角落时……”
“你就找来了。”里昂·萨麦尔喃喃道，感到一阵荒谬绝伦的头痛，“因为一个你自己都说了效力微弱、几乎不算数的临时标记？”
“对龙族而言，尤其是红龙，与血脉和灵魂相关的‘联系’，无论强弱，都值得追索到底。”阿斯特莱雅理所当然地说，“尤其是当这个联系的另一端，是曾经几乎毁了我巢穴、污染我财宝、让我蒙受耻辱的深渊魔王时。找到你，弄清楚这联系的本质，了结它，或者……用它达成我的目的，这很重要。”
她的目的？什么目的？里昂·萨麦尔还没来得及细想，一旁的伊露希尔忍不住冷笑出声。
“了结？阿斯特莱雅，你说得真轻巧。你是因为灵魂烙印找来。我呢？”她转向里昂·萨麦尔，翡翠眼眸中冷光湛然，“林歌圣地的火焰，我族人临死前的哀嚎，那些被深渊魔气污染、至今无法恢复生机的古树……这些，可不是什么‘微弱’的烙印！这是血海深仇！”
“所以你想立刻杀了他？”阿斯特莱雅反问，语气平淡，“然后呢？让他的灵魂再次消散，或者不知道又以什么方式在哪个角落重生？继续这场猫鼠游戏？还是说，你觉得杀一个毫无反抗之力、连自己怎么落到这地步都搞不清楚的‘前魔王’，能真正平息林歌的愤怒？”
伊露希尔被噎了一下，脸色阵青阵白。她当然想杀，无时无刻不想。但阿斯特莱雅的话戳中了她内心的某种矛盾。而且，不仅仅是仇恨……雨巷中那一瞬间，看到他虚弱狼狈、却依旧带着某种令人恼火的平静眼神时，她心中翻涌的，不只是杀意。
“况且，”阿斯特莱雅看向圣女莉亚，意有所指，“这里似乎还有一位，坚持要‘了结’的方式……与众不同。”
莉亚的脸腾地又红透了，她用力摇头，又点头，语无伦次：“不，不是……我是说，负责……光明教导我们承担责任……但那件事……”她越说越乱，最后只能紧紧闭上嘴，碧蓝的眼眸求助般看向阿斯特莱雅和伊露希尔，又飞快地瞟了一眼里昂·萨麦尔，里面充满了混乱和窘迫。
里昂·萨麦尔彻底糊涂了。精灵因为血仇，龙族因为灵魂烙印，都算有明确的、哪怕是扭曲的动机。可这位圣女……圣骸教堂的破坏，虽然严重，但放在魔王与教会漫长的战争史里，并不算特别突出的一笔。她口中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能让她以圣女之尊，抛开信仰的绝对对立，说出“负责”这种话？
他尝试从记忆深处挖掘，关于圣骸教堂，关于初代圣女像……战斗，破坏，夺取圣物……然后呢？撤离？一片混乱中……好像有什么小插曲？一个躲在破损圣像后的……见习修女？当时烟雾弥漫，魔力激荡，他注意力全在圣物和追兵上，随手一道魔法甩过去……是为了击退可能的拦截？还是……？
记忆模糊不清，就像隔着一层浓雾。但莉亚那羞愤欲绝又异常执着的眼神，让他隐隐觉得，那可能不是什么简单的“战斗波及”。
就在这时，阿斯特莱雅忽然抬起头，暗金色的竖瞳锐利地望向房间的天花板，龙翼也微微张开了一些。
“有动静。”她的声音在三人脑海响起，带着警惕，“西南方向，大约三里外，有强烈的圣光波动，至少是主教级别，带着探查神术。不止一股。人类城卫军的调动频率也在异常增加。我们被发现了，或者……被锁定了大致范围。”
伊露希尔立刻收敛了所有情绪，翡翠眼眸中寒光一闪：“这么快？是那个修女带队的小队泄露了风声？还是龙族的安全屋本身就不够‘安全’？”
阿斯特莱雅冷冷瞥了她一眼：“质疑稍后。现在，转移。”
转移？以他现在的状态？里昂·萨麦尔心头一紧。
“他不能剧烈移动。”伊露希尔立刻反对，目光落在里昂·萨麦尔肋下。
“留在这里等死更不可取。”阿斯特莱雅不为所动，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里昂·萨麦尔，命令道，“起来。或者，我帮你。”
她的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
里昂·萨麦尔咬了咬牙，忍着伤处的钝痛和全身的虚弱，尝试自己挪动身体。动作艰难，额头瞬间渗出了冷汗。
一只覆盖着暗红细鳞、却意外修长有力的手伸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是阿斯特莱雅。她的力量控制得很好，既稳稳地支撑住了他大部分重量，又没有弄疼他的伤口。但那种属于巨龙的、充满侵略性的气息和体温，透过接触点传来，让他身体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
另一边，伊露希尔虽然脸色不豫，但也迅速上前，扶住了他的另一侧胳膊。她的动作略显僵硬，指尖冰凉，带着精灵特有的细腻触感，与阿斯特莱雅形成鲜明对比。
“我……我可以帮忙施加轻身术和稳定伤势的神术！”莉亚急忙说道，举起圣剑，柔和的白光开始在她指尖凝聚。
“节省你的圣光，圣女。”阿斯特莱雅打断她，“路上可能更需要你的‘净化’能力。现在，跟紧。”
阿斯特莱雅和伊露希尔几乎是将里昂·萨麦尔架了起来。他的双脚勉强踩在地上，却没什么力气。被两位风格迥异、却同样强大的女性如此“搀扶”，这种体验对他来说前所未有，荒谬感再次汹涌袭来。
她们带着他，迅速而无声地离开了这个临时的安全屋房间，穿过一条隐蔽的走廊，向下进入一个散发着霉味和尘土气息的地下室。阿斯特莱雅在一块看似普通的墙壁上按了几下，墙壁无声滑开，露出一条幽深向下的地道，里面隐约有风流动。
追兵的波动似乎在靠近。
精灵与龙族一左一右“挟持”着前魔王，圣女紧随其后，手中圣剑的光芒为这阴暗的地道提供着唯一的光源，也映照出她脸上仍未褪去的红晕和眼中的决心。
逃亡再次开始。
但这一次，追捕者变成了保护者？，而猎物……似乎陷入了一个比单纯被杀，更加复杂、诡异、前途未卜的困境。
里昂·萨麦尔被半拖半架着进入黑暗的地道，肋下的伤口在颠簸中传来清晰的痛楚，但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左右两侧传来的、截然不同却同样无法忽视的体温与气息，以及身后那道紧追不舍的、混合着圣洁与混乱的视线。
这该死的“负责”……到底指的是什么？
而她们三个，又究竟想从他这个落魄的前魔王身上，得到什么？
地道吞没了他们的身影，只留下身后房间里，壁炉火焰逐渐减弱的噼啪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