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矮人坑道深处弥漫着矿石粉尘、陈年烟灰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气味。时间在这里似乎流动得格外缓慢,只有远处隐隐传来的、不知是地下水滴还是岩石热胀冷缩的“咔嗒”声,偶尔打破寂静。壁灯的光芒在粗糙的岩壁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影子,将围坐在临时清理出的空地上的几个人影拉长、扭曲。
空气中紧绷的弦,因为塞西莉亚离开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非但没有松弛,反而绷到了极致,几乎能听到无形的嗡鸣。
里昂背靠着一块冷却凝固的黑色熔岩,焦黑冒烟的左手被阿斯特莱雅用某种冰凉黏腻、散发着苦涩药草味的龙族药膏草草处理过,剧痛稍减,但灼烧感和麻木依旧清晰。他闭着眼,眉头紧锁,并非完全因为疼痛,更是在疯狂检索着属于魔王萨麦尔的记忆深海。
圣别仪式……圣别仪式……
这个词带着神圣庄严的烙印,与他这个深渊魔王格格不入。他确定,无论是作为萨麦尔的前半生,还是作为里昂·霍克的短暂余生,都从未主动参与过任何与“圣别”沾边的活动。那是教会最核心、最神秘的仪式之一,通常只用于极少数被选中的圣徒或圣物,以最纯粹的光明之力进行洗礼、升华,有时也用于最彻底、最残酷的“净化”与“湮灭”。
塞西莉亚提到了“本源侵蚀的痕迹”,这可以理解为他前世“侵蚀”权能留下的灵魂烙印,即使转世也无法完全磨灭。但“圣别仪式的残留回响”?这从何说起?
难道是……他陨落时发生了什么?
记忆的尽头是副官那淬毒的匕首刺入心脏的冰冷与剧痛,是深渊魔力失控暴走的轰鸣,是意识沉入无边黑暗……之后呢?一片混沌。按理说,魔王的陨落,尤其像他这样执掌特殊权能的,要么彻底魂飞魄散,要么灵魂核心逃逸蛰伏等待重生。他属于后者。但在这个过程中,难道还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变故?教会插手了?甚至动用了“圣别仪式”?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圣别仪式”是针对他残留灵魂的“净化”?还是……别的什么?为何会留下“回响”?又为何会被塞西莉亚感知到?
他越想越乱,线索太少,就像在浓雾中试图拼凑一幅残缺的星图。
“十二个小时。”阿斯特莱雅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靠在对面的岩壁上,龙翼收拢在背后,暗金色的竖瞳在昏黄灯光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冷光,“那个女人给了我们时间,也划定了死线。要么在这段时间内找到摆脱追踪、屏蔽那该死‘信标’的方法,要么十二小时后,面对她和她可能带来的、更完整的审判庭力量。”
她的目光扫过其他人:“屏蔽信标,需要先搞清楚它绑定的‘因果’到底是什么,以及如何切断或掩盖。”她看向莉亚,“圣女,你们教会的记载里,关于这种‘命运道标’或类似的东西,除了你之前说的,还有没有更具体的信息?比如,如何确认绑定的具体‘事件’或‘誓约’?”
莉亚抱着膝盖坐在稍远一些的角落,圣剑横放在膝上,光芒内敛。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碧蓝的眼眸有些失神,听到阿斯特莱雅的话,身体微微一颤,抬起头,眼神里充满挣扎和内疚。
“我……我不知道更多了。”她的声音细弱,“那种禁忌文献……我只在成为圣女候选时,因为一次……意外,偶然瞥见过几页残卷,记载非常模糊。只知道它与涉及灵魂本质的重大‘因缘’有关,可能跨越生死轮回……”她说到这里,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里昂,又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视线,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确认绑定事件……可能需要……回溯相关的记忆,或者……用特殊的、涉及灵魂共鸣的仪式进行探查……但后者非常危险,而且……”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教会严禁私下进行这类仪式,视同叛教和亵渎。”
“回溯记忆?”伊露希尔冷冷开口,她坐在一块较高的矿石上,细剑出鞘半寸,横在膝头,翡翠眼眸如同冰封的湖面,“我们这里不就有一位‘当事人’吗?萨麦尔,关于‘圣别仪式’,还有莉亚圣女念念不忘的‘那件事’,你是不是该给我们一个‘清楚’的解释了?还是说,魔王的记忆也和你的力量一样,碎得拼不起来了?”
她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和怀疑,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她自己都未完全理清的焦灼。林歌圣地的仇恨是真的,但这一路逃亡,这个“仇敌”的虚弱、隐忍、以及偶尔流露出的那种与魔王萨麦尔迥异的、近乎认命的荒谬感,还有刚才他徒手抓住审判锁链时那悍不畏死(或者说愚蠢透顶)的举动,以及塞西莉亚那诡异的反应……这一切都让她感到事情远非单纯的复仇那么简单。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里昂身上。
压力如山。
里昂缓缓睁开眼,眼底带着疲惫和一丝无奈。他看了看自己被简单包扎、依旧刺痛不已的左手,又抬眼迎向那些目光。
“关于‘圣别仪式’,”他声音沙哑,但尽量保持清晰,“我没有任何记忆。在我的认知里,我的陨落是背叛和深渊魔力反噬的结果,与教会的光明仪式无关。如果塞西莉亚审判长感知到了什么,那可能发生在我意识消散之后,我无法得知。”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莉亚:“至于圣女殿下所说的‘那件事’……关于圣骸教堂,我记得那是一次针对‘黎明之心’圣物的夺取行动。战斗很激烈,教堂内部损毁严重,初代圣女像……似乎是在混战中崩裂了。但除此之外,我不记得有什么特别的……‘事件’,需要一位圣女以个人名义追索到这种地步,甚至提出‘负责’。”
他说得很坦诚,至少在他记忆范围内是如此。
莉亚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猛地抬起头,碧蓝的眼眸中蓄满了泪水,混合着羞愤、委屈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激动。
“你不记得了?!你怎么可以不记得!”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在空旷的坑道里显得格外刺耳,“就是那尊崩裂的圣女像!它的基座下面……有一个很小的、隐藏的祈祷室!我当时……我当时就在那里!我只是一个刚入修道院不久、被安排在那里擦拭圣器、因为害怕而躲起来的见习修女!”
她的眼泪滚落下来,语速快得近乎宣泄:“你们的战斗波及了那里,碎石和断裂的梁柱砸下来……我吓坏了,动不了……是你!你当时正好从那附近经过,看到我被困……你、你随手挥了一道魔法,不是为了救我!是为了清除挡路的障碍!但那道魔法……它击碎了压向我的最大一块石头,却也……却也掀飞了我的头巾和一部分外袍,冲击力让我撞在墙上晕了过去……”
她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我醒来后……战斗已经结束,教堂一片狼藉……我……我发现自己……身上有陌生的、冰冷的、带着深渊气息的魔力残留……还有一些……一些奇怪的……感觉……后来,教会的治疗师和忏悔师说……说那可能是某种……某种黑暗的‘玷污’或‘标记’……需要长时间的祈祷和净化才能消除……甚至可能影响我未来的圣光亲和……”
她用手背胡乱擦着眼泪,却越擦越多,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自我厌弃:“我努力祈祷,拼命修炼,想用光明洗刷掉那一切……我成了圣女候选,我以为我做到了……可是!可是当我得知魔王萨麦尔可能重生,当我再次‘感觉’到那若有若无的、与灵魂深处那点冰冷残留产生共鸣的气息时……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教义告诉我要净化邪恶,可那‘邪恶’……那‘玷污’的源头……却又是唯一一个……在那种情况下,以那种方式……‘接触’过我的人!塞西莉亚审判长她们追捕你,是为了审判和消灭魔王……可我……我……”
她说不下去了,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耸动,压抑的呜咽在坑道里回荡。
一片死寂。
阿斯特莱雅挑高了眉毛,竖瞳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化为一种近乎荒谬的玩味。伊露希尔则彻底愣住了,翡翠眼眸中冰冷的杀意被一种极其古怪的、混杂着愕然、鄙夷和一丝莫名烦躁的情绪取代。她看着哭泣的莉亚,又看看一脸“原来如此,但我真不是故意的”表情的里昂,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所以,这位圣女坚持的“负责”,是因为一次战斗余波中,被魔王的魔力无意间“波及”并留下了某种难以启齿的“残留”和“感觉”?这……这算哪门子的血海深仇?这简直……简直荒唐透顶!
里昂也是哑口无言。他完全没印象!当时战场混乱,魔力纵横,他哪有心思去注意一个躲在角落里的见习修女?随手清理障碍是战斗本能,谁知道会……会这样?这也能叫“玷污”?还“负责”?教会对年轻修女的教导是不是太严格、太容易让人产生心理阴影了?
坑道里的气氛因为莉亚的哭诉而变得更加诡异难言。复仇的严肃性被彻底消解了一部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哭笑不得的尴尬和荒谬。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阿斯特莱雅再次开口,她的声音在众人脑海响起,带着一种洞悉的冷静:“所以,一个是因为灵魂烙印的吸引和未了的耻辱(龙族公主),一个是因为血仇但与当前主要麻烦相比可以暂缓(精灵巡林者),一个是因为战斗余波造成的心理阴影和教会规训下的认知错乱(圣女候选)。”她顿了顿,看向里昂,竖瞳中光芒流转,“而你,萨麦尔,身上可能还绑着我们不知道的、与‘圣别仪式’相关的因果,外加一个会自动吸引‘债主’的‘命运道标’。我们四个,因为各自不同却又都指向你的原因,被捆在了一起,外面还有至少教会审判庭和帝国方面在追捕。”
她总结得冷酷而精准。
“那么,现在的问题很清楚。”阿斯特莱雅的目光扫过伊露希尔和莉亚,“个人恩怨暂且放到一边。我们需要合作,至少是暂时的合作,才能应付眼前的危机。第一,想办法屏蔽或减弱‘命运道标’的共鸣。第二,搞清楚‘圣别仪式’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及它可能带来的影响。第三,在塞西莉亚的追兵再次找到我们之前,找到一个更安全、能让我们有时间处理前两件事的落脚点。”
伊露希尔沉默了片刻,翡翠眼眸中光芒闪烁。她厌恶合作,尤其是和龙族、教会的人,还有这个仇敌合作。但阿斯特莱雅说得对,眼下分开,各自为战,只会死得更快。她需要活着,才能谈复仇。而且……她内心深处,那丝对“林歌圣地”事件背后是否还有隐晦的不确定,也让她暂时压下了立刻动手的冲动。
“……我同意暂时合作。”伊露希尔的声音冰冷,“但仅限于解决眼前的共同威胁。之后,我和他之间的账,必须清算。”
莉亚也慢慢止住了哭泣,抬起红肿的眼睛,看着阿斯特莱雅,又看看里昂,眼神依旧混乱,但多了一丝被逼到绝境后的微弱决心。她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压力再次回到里昂身上。
他看着这三双再次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眼睛——一双是龙族霸道探究的竖瞳,一双是精灵冰冷隐忍的翡翠眸,一双是圣女混乱却执拗的碧蓝眼。
合作?以他现在的状态,有说不的资格吗?
他扯了扯嘴角,一个自嘲的弧度:“我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
阿斯特莱雅似乎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很好。”她站起身,龙翼微微舒展,“那么,第一个问题:屏蔽信标。莉亚圣女,你提到的‘回溯记忆’或‘灵魂共鸣仪式’,具体需要什么条件?有没有可能……简化?或者,用别的方式替代?比如,强大的外力封印?”
莉亚怯生生地摇头:“记载太少了……我不确定。但如果是封印……可能需要非常强大的、能够覆盖‘因果’层面的力量,或者……专门针对灵魂契约的古老魔法或神术……”
“古老魔法……”伊露希尔忽然若有所思,“精灵族有一些关于‘命运纺线’和‘因果遮蔽’的秘法传承,或许……但那些通常需要特定的圣物或仪式地点,而且对施法者要求极高。”
“龙族也有类似的血脉封印术,但主要用于封印自身或子嗣的某些特质,对外人……尤其是牵扯到‘因果’的,效果未知,且风险很大。”阿斯特莱雅沉吟。
似乎每条路都困难重重。
里昂听着她们的讨论,左手传来的疼痛和身体的疲惫让他意识又开始有些模糊。他靠在冰冷的岩石上,半阖着眼。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浮现塞西莉亚那双冰蓝眼眸,和她说出“圣别仪式”时,那一闪而过的复杂眼神。
不是纯粹的杀意,也不是单纯的审判……
那眼神里,似乎还有一种……类似于“确认”了什么,却又因此陷入更深深渊的……困惑与沉重?
还有,她为什么要给他们指一条明路?仅仅是猫捉老鼠的游戏?还是……另有所图?
无数疑问盘旋在脑海里。
坑道外,隐约传来一声悠远而凄厉的、不知是什么魔兽的嚎叫,穿透厚重的岩层,微弱地传入。
十二个小时,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而他们的“临时同盟”,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堡垒,脆弱而充满未知。
里昂疲惫地闭上眼。
这该死的转生,这该死的“债主”们,这该死的、越来越扑朔迷离的“因果”……
他只想安静地死一死或者活一活,怎么就这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