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人坑道深处的寂静，最终被阿斯特莱雅打破。她站起身，暗金色的鳞片在壁灯昏黄的光线下闪过冷硬的光泽，龙翼舒展，带起微弱的气流，卷动了空气中沉积的灰尘。
“讨论无益。”她的声音直接在几人脑海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十二个小时，与其在这里猜测‘命运道标’的屏蔽方法，不如先找到一个能让我们安全度过这十二小时，并且有希望进行后续动作的地方。”
她看向伊露希尔：“精灵，你们在这片区域的‘林间盟友’，有没有可以提供临时庇护，并且具备一定魔法干扰能力的地点？最好是自然魔力浓郁、能够干扰预言和追踪法术的地方。”
伊露希尔翡翠色的眼眸中光芒流转，似乎在快速搜索记忆。片刻后，她开口，声音依旧冰冷，但多了几分慎重：“往东北方向深入黑森林，越过‘啜泣溪谷’，有一片被称为‘静谧之愈’的古林地。那里是上古战争时期，自然之灵庇护所的废墟残留，自然魔力浓郁且混乱，常年被一层天然的‘迷踪雾’笼罩，对非自然系的探测法术有很强的干扰作用。附近有一个废弃的、半坍塌的树精灵岗哨，结构还算完整，可以作为临时据点。”
“距离？”阿斯特莱雅问。
“以我们现在的速度，带着他，”伊露希尔瞥了一眼靠在岩壁上、脸色苍白的里昂，“至少需要六个小时，而且需要避开几处已知的魔兽巢穴和危险地带。”
六个小时。意味着抵达后，只剩下不到六个小时的安全时间，然后就要面对塞西莉亚可能带来的追兵，或者被“命运道标”共鸣吸引来的其他“债主”。
“走。”阿斯特莱雅没有任何犹豫，再次走向里昂，准备将他架起。
这一次，里昂自己尝试着用手臂撑了一下地面，想要站起来。左手的剧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身体晃了晃。右臂的力量也因为失血和疲惫而虚弱不堪。
一只覆盖着细密翠绿色鳞片（不同于阿斯特莱雅的暗红，更像是某种植物脉络）的手忽然伸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他的右臂。是伊露希尔。她的动作依旧显得有些僵硬，甚至可以说是粗暴，但确实提供了关键的支撑力。她的指尖依旧微凉，带着森林的气息。
“别添乱。”她冷冷地说，翡翠眼眸没有看他，而是盯着前方坑道幽深的出口，“你死在这里，或者被抓，对我们都是麻烦。”
里昂扯了扯嘴角，没力气反驳。他现在确实是个大麻烦。
另一侧，阿斯特莱雅也扶住了他的左臂——避开了焦黑包扎的部分。龙族的力量依旧强横，但与之前纯粹的拖拽不同，似乎多了一丝……控制？她在刻意调整自己的力度，以适应他这具脆弱的人类身体。
莉亚默默地跟在后面，手中圣剑的光芒收敛到最低，仅够照亮脚下崎岖不平的地面。她的眼睛还有些红肿，但表情已经平复了许多，只是眼神依旧复杂，偶尔落在里昂背上时，会快速移开，带着一丝羞愤和茫然。
一行人离开了相对安全的矮人坑道，再次踏入危机四伏的黑森林。
白昼的光线透过层层叠叠、遮天蔽日的墨绿色树冠，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森林里并不安静，远处传来不知名鸟兽的啼鸣，近处有虫豸窸窣，空气中弥漫着腐殖土、潮湿草木和淡淡野花混合的气息。与沼泽地的污浊和坑道的沉闷截然不同，这里充满了原始而危险的生命力。
伊露希尔走在最前面，她的脚步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与森林环境融为一体。她不时停下，侧耳倾听，或者仔细观察地上的痕迹、树木的形态，翡翠眼眸锐利如鹰，引领着队伍避开一些危险的区域——比如一片看似平静、实则布满吸血藤的洼地，或者一丛散发着甜美香气、却能致幻的巨型蘑菇。
阿斯特莱雅殿后，龙翼半张，竖瞳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尤其是天空和林木的高处。她的存在感极强，龙威虽然收敛，但依旧让森林中一些较为敏感的生物早早退避三舍，倒也省了不少麻烦。只是，当她偶尔因为地形需要，不得不更靠近里昂，用龙翼或身体为他挡开横生的枝桠或垂落的藤蔓时，那种混合着硫磺与熔岩的、极具侵略性的气息，总会让里昂的身体本能地紧绷。
莉亚走在中间，紧握圣剑，碧蓝的眼眸中除了警惕，更多的是对这片陌生而危险的原始森林的不适。圣光与这里浓郁的自然魔力格格不入，她必须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的力量，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或冲突。她的体力似乎也不如精灵和龙族，走了一段后，呼吸就变得有些急促，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里昂被两人架着，几乎是被半拖着前进。身体的虚弱和伤口的疼痛让他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一种半昏沉的状态，只能被动地感受着周围的动静和两侧传来的截然不同的体温与气息。森林里的路并不好走，崎岖、湿滑、盘根错节。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肋下和左手的伤处，冷汗从未真正干过。
他昏沉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反复回放着塞西莉亚的话和眼神。“圣别仪式的残留回响”……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真如他所猜测，是在他陨落时发生了什么，那么是谁主持的仪式？目的是什么？净化？封印？还是……别的？
还有那个“命运道标”……它绑定的是否也包括这段未知的“圣别”因果？
头痛欲裂。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光线似乎变得更加晦暗，空气中水汽加重，隐约能听到潺潺的水声。
“啜泣溪谷到了。”伊露希尔停下脚步，低声道。她指了指前方一道被浓雾笼罩、两侧峭壁陡立、看起来阴森狭窄的裂缝，“穿过去。跟紧我，不要触碰两侧岩壁上的苔藓和藤蔓，有些是活化植物，带有麻痹毒素。溪水也不要碰，含有微弱的致幻成分。”
溪谷内雾气弥漫，能见度极低。水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诡异，仿佛真的有人在低声啜泣。空气冰冷潮湿，带着浓郁的苔藓和矿物质味道。
伊露希尔率先踏入雾中，她的身影很快就变得模糊。阿斯特莱雅架着里昂紧随其后，龙翼微微收拢，以免碰到两侧。莉亚深吸一口气，也跟了进去，圣剑的光芒在浓雾中只能照亮身前一小片范围。
脚下是湿滑的碎石和浅浅的、冰冷刺骨的溪流。雾气不仅遮挡视线，似乎还干扰着方向感。里昂全靠两侧的支撑才勉强保持平衡。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在冰冷的溪水和伤痛的折磨下更加模糊，视野边缘的黑点越来越多。
就在他们深入溪谷中段时，异变突生！
右侧的岩壁上，一片原本静止的、墨绿色带着银色斑点的苔藓，突然如同活物般蠕动起来，悄无声息地延伸出数条细长的、顶端带着绒毛的触须，闪电般卷向队伍中间的莉亚！同时，左侧岩壁下，几根看似普通的、浸泡在溪水中的枯藤，猛地绷直弹起，如同鞭子般抽向阿斯特莱雅和里昂！
“小心！”伊露希尔的警告声从前方雾气中传来。
阿斯特莱雅反应极快，冷哼一声，甚至没有松开扶着里昂的手，只是背后的龙翼猛地一扇！并非拍击，而是掀起一股灼热的气浪！气浪并不狂暴，却精准地扫过抽来的枯藤，高温瞬间让藤条表面变得焦黑、失去活性，软软地垂落下去。
但卷向莉亚的苔藓触须更快！莉亚仓促间举剑格挡，圣光迸发，斩断了两条触须。但还有两条刁钻地绕开剑光，缠向她的脚踝和小腿！触须上的绒毛分泌出透明的黏液，带着强烈的麻痹感。
就在触须即将触及皮肤的刹那——
一道翠绿色的光芒后发先至，如同精准的手术刀，无声无息地掠过。那光芒并非实体，更像是纯粹的自然魔力凝聚而成，带着一股凛冽的生机与杀意。缠向莉亚的苔藓触须瞬间僵直、枯萎，化为灰烬飘散。
是伊露希尔。她不知何时已经折返，站在莉亚侧前方，手中细剑不知何时已经出鞘，剑尖萦绕着未散的翠绿光晕。她甚至没有多看莉亚一眼，翡翠眼眸警惕地扫视着两侧重新恢复“平静”的岩壁。
“跟紧。不要离我超过三步。”她冷冰冰地丢下一句，再次转身前行。
莉亚惊魂未定，脸色更白，低声道：“……谢谢。”
阿斯特莱雅瞥了伊露希尔一眼，竖瞳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赞许，或者说对其实力的认可，但嘴上依旧不饶人：“精灵，你的‘林间盟友’似乎不太友好。”
伊露希尔头也不回：“活化植物只是遵循本能。这里的自然魔力混乱，任何外来者都可能被视作入侵者。安静，快速通过。”
接下来的路程有惊无险。在伊露希尔的引领和预警下，他们避开了几处更隐蔽的危险，比如伪装成石头的巨型毒刺蟾蜍，以及一群潜伏在溪水深处、牙齿锋利的银线水蛇。
终于，前方雾气渐淡，豁然开朗。
他们走出了啜泣溪谷，眼前是一片与之前黑森林截然不同的景象。
这里的树木更加古老、高大，树冠交织成一片几乎不透光的墨绿色穹顶。地面覆盖着厚厚的、柔软的深色苔藓和蕨类植物，空气清新得不含一丝杂质，却又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光线异常昏暗，仿佛黄昏提前降临，四周飘荡着乳白色的、流动的薄雾——伊露希尔所说的“迷踪雾”。魔力感知在这里变得滞涩，方向感也似乎受到了干扰。
“就是这里，‘静谧之愈’外围。”伊露希尔停下脚步，仔细感应着，“跟我来，岗哨在东北方向，大约还有二十分钟路程。”
进入这片古林地后，伊露希尔明显变得更加如鱼得水。她的脚步更加轻灵，仿佛与周围的环境产生了某种共鸣。她带领着队伍在巨大的树根、倒伏的枯木和茂密的蕨丛间穿梭，路线看似随意，却巧妙地避开了那些魔力波动异常强烈的区域。
阿斯特莱雅的龙威在这里似乎受到了某种压制，她显得有些不适，竖瞳中的警惕之色更浓。莉亚则对这里过于浓郁、混乱的自然魔力感到排斥，圣光几乎被她完全收敛起来，脸色有些苍白，呼吸也不太平稳。
里昂被架着，迷迷糊糊中，只觉得周围的空气变得越来越“沉重”，不是物理上的，而是某种精神层面的压迫感。魔核碎片似乎受到了刺激，传来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悸动，带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仿佛这里的混乱魔力中，掺杂着某种他曾经接触过、却早已遗忘的、与深渊或古老自然相关的气息碎片？
“到了。”伊露希尔的声音将他从昏沉中拉回。
前方，一棵需要十人合抱的巨树树干上，离地约七八米的高度，有一个由虬结枝干和蔓生藤萝自然形成的、半嵌入树体的平台。平台边缘残存着人工雕琢的痕迹和模糊的精灵符文，部分结构已经坍塌，被新的植物覆盖，但主体框架还算完整，形成了一个相对隐蔽的空中凹室。
“上面。”伊露希尔言简意赅。她看了看虚弱的里昂，眉头微蹙，然后对阿斯特莱雅道：“龙族，你带他上去。我和圣女殿后。”
阿斯特莱雅没有反对。她松开扶着里昂的手，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手臂穿过他的膝弯和后背，以一种标准的、却不容置疑的姿势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里昂身体一僵，这姿势让他极度不适，尤其是左手的伤处被碰到。但还没等他抗议，阿斯特莱雅背后的龙翼猛地展开，用力一扇！
呼！
强劲的气流卷起地上的苔藓和落叶。阿斯特莱雅抱着他，如同一道暗红色的影子，稳稳地拔地而起，精准地落在了那个树洞岗哨的平台上。动作干净利落，带着龙族特有的力量感和控制力。
落地后，阿斯特莱雅并没有立刻放下他，而是保持着怀抱的姿势，竖瞳快速扫视了一遍这个不大的空间。确认没有明显的危险后，她才将他放在平台内侧相对干燥平坦的地方。
里昂脚踩到实处，才松了口气，但脸颊却有些不受控制地发热。被一位龙族公主以这种方式“搬运”，实在谈不上什么尊严。他靠坐在粗糙的树壁上，打量着这个临时避难所。
空间不大，大约十几平米，一半露天，一半被上方虬结的枝干和垂落的藤蔓遮蔽。地面是厚实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腐殖层和干枯树叶，还算柔软。角落里散落着一些破碎的陶罐和锈蚀的金属片，看来废弃已久。空气中弥漫着木头腐朽和潮湿苔藓的味道，但比下面森林里的气息要淡一些。
很快，伊露希尔和莉亚也借助蔓藤和突出的树干攀爬了上来。伊露希尔动作轻盈优雅，莉亚则略显笨拙，上来时喘息更重了。
岗哨里一时间无人说话。只有森林深处偶尔传来的、被迷雾模糊了的悠远鸟鸣，以及几人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暂时，安全了。
里昂疲惫地闭上眼睛。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疼痛和虚弱，但思维却异常活跃。
六个小时的跋涉，暂时摆脱了身后的追兵，来到了这片理论上能干扰追踪的“静谧之愈”。
但“命运道标”的问题没有解决。
“圣别仪式”的谜团没有解开。
塞西莉亚的十二小时倒计时，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
身边这三位“临时盟友”，各自心怀鬼胎，关系脆弱得如同蛛丝。
他缓缓抬起还能动的右手，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到了锁骨下方那个淡淡的、被称为“命运道标”的疤痕。
债主……到底还有多少？
这个转生，简直是一场精心策划或者说彻底失控的、针对他前世所有“因果”的集中清算。
而他现在，连清算的账本都看不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