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穴中的死寂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石台上,里昂如同被抽空了所有生命力的残破人偶,无声无息,只有锁骨下那片被龙血浸染、依旧残留着不稳定暗金微光的疤痕,证明他刚刚经历了怎样一场惊涛骇浪般的灵魂风暴。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他自己的)、灼热的硫磺气息(龙血精血)、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灵魂发紧的“余震”。
阿斯特莱雅站在原地,暗金色的竖瞳死死锁定着石台,龙翼下意识地微微张开,鳞片下肌肉紧绷,仿佛在戒备着什么可能从里昂体内冲出的东西。她指尖残留着龙血精血的微光,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几分,额角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并非因为劳累而产生的冷汗。刚才那短短一瞬的“共鸣”与信息冲击,不仅让她窥见了“龙血盟誓”背后那匪夷所思的古老起源,更让她清晰无比地“感受”到了萨麦尔灵魂深处那片破碎、混乱、却蕴含着可怕本质的黑暗**。那不是现在的他能调动的力量,却是他存在的“根基”。而现在,这根基似乎因为连续三把“钥匙”的插入而变得……更加不稳定,却也仿佛被“锚定”在了某种更复杂、更庞大的“结构”上。
“……坠落……的……祭品……不该是……龙……”
“……圣别……之炎……烧灼……灵魂的……枷锁……”
“……钥匙……不止……三把……信标……是……门……”
那几句破碎的呓语,如同带着倒刺的冰锥,反复刺穿着在场每一个人的思维。
“祭品”、“圣别之炎”、“灵魂枷锁”、“钥匙”、“信标是门”……
每一个词语单独拎出来都足以让人产生不祥的联想,组合在一起,更勾勒出一个令人骨髓发冷的、似乎横跨了漫长时光与多重位面的巨大阴影。
伊露希尔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身体因为脱力和心神剧震而微微发抖。她看着自己刚才握剑的手——那曾毫不犹豫想要刺穿仇敌心脏的手——此刻指尖却在不受控制地轻颤。林歌圣地的火焰景象与那些暗中埋设亵渎晶体的鬼祟身影交织,萨麦尔最后那句关于“污染源”和“嫁祸”的低语,还有此刻这更惊人的呓语……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战栗的可能性:她,以及整个精灵族,甚至可能包括龙族、教会……他们与魔王萨麦尔的恩怨,或许从一开始,就是某个更庞大棋局中的一部分?他们所有人,都是棋子?或者……祭品?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和深切的寒意。
莉亚蜷缩得更紧了,几乎要把自己嵌入石壁的缝隙里。碧蓝的眼眸失去了焦距,空洞地望着地面。圣骸教堂的“意外”,与刚才听到的“圣别之炎”、“灵魂枷锁”联系在一起,让她产生了一种毛骨悚然的联想。难道自己灵魂深处那点冰冷的“玷污”感,那让她日夜不安的“印记”,并非简单的战斗波及,而是与某种更可怕的、涉及“圣别”和“枷锁”的仪式有关?萨麦尔……不,里昂,他到底牵扯进了什么事情里?而自己,又到底被卷入了多深的漩涡?
“钥匙……不止三把……”阿斯特莱雅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她缓缓重复着这句呓语,竖瞳转向伊露希尔和莉亚,“我和精灵,圣女,我们三个的‘因果’触碰,似乎只是……插入了三把钥匙。但按照他的说法,还有更多。这意味着,与他有深刻‘因果’纠缠,且可能被这个‘信标’标记的……‘债主’,不止我们三个。”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塞西莉亚。她肯定是一把。她追捕他,不仅仅因为他是魔王余孽,更因为她可能感知到了‘圣别仪式’的残留。她自己,或许就是那段‘因果’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是……‘钥匙’的持有者之一。”
伊露希尔猛地吸了一口冷气:“你是说……那位审判长她……”
“还有其他人。”阿斯特莱雅继续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推演,“被他毁灭的国度、势力,那些幸存的高位者,那些与他有过特殊‘接触’或‘誓约’的存在……如果这个‘信标’真的如他所说是‘门’,而我们是‘钥匙’……那么,需要多少把钥匙,才能打开这扇‘门’?打开之后,里面又是什么?他提到的‘圣别之炎’和‘灵魂枷锁’,又是什么?”
地穴内的空气仿佛又降低了几度。
“我们……我们是不是应该立刻离开这里?”莉亚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不管那是什么‘门’,不管还有什么‘钥匙’……这太危险了!塞西莉亚审判长她们可能随时会找到这里,还有别的……别的‘钥匙’也可能被引来……我们……我们带着他,根本就是带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灾难源头!”
“离开?去哪里?”伊露希尔苦笑一声,翡翠眼眸中满是疲惫和一丝挥之不去的迷茫,“外面是帝国的追兵,教会的审判庭,可能还有别的未知势力。而这个‘灾难源头’,”她看向石台上无声无息的里昂,“他现在这个样子,离开地穴的屏蔽,恐怕立刻就会被更精准地锁定。而且……” 她迟疑了一下,“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信标是门’,我们是‘钥匙’……那么,我们或许已经……被‘绑定’在这个局里了。离开他,未必就能安全。”
阿斯特莱雅点了点头,认可了伊露希尔的分析。“没错。从我们因为各自的‘因果’找到他,并尝试‘触碰’信标开始,我们就已经不再是单纯的追猎者或复仇者了。我们成了‘钥匙’,成了这个谜局的一部分。现在抽身,或许为时已晚。”
她走到石台边,俯身仔细检查里昂的状况。生命体征微弱到近乎虚无,但并没有继续恶化的迹象,仿佛被强行“冻结”在了濒死边缘。那暗金疤痕的光芒也在逐渐内敛、稳定,不再剧烈闪烁,却也没有消失,像是一个进入待机状态的、不祥的符文。
“他的状态……很奇特。”阿斯特莱雅直起身,眉头紧锁,“三把‘钥匙’的插入,带来的冲击几乎杀死了他,但也似乎……暂时‘封存’了他。灵魂与肉体的联系脆弱但未断,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和权能回响被‘激活’却又被‘压制’在某个临界点之下。这不像自然恢复,更像……某种被触发的‘保护机制’?或者,‘门’的开启……需要‘钥匙’就位,但‘门’本身,或者门后的‘东西’,在钥匙未齐之前,不允许‘载体’彻底毁灭?”
这个推测让伊露希尔和莉亚感到一阵寒意。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现在不仅是“钥匙”,还可能成了这个前魔王苟延残喘的“保险丝”?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伊露希尔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力感。复仇的目标变得模糊,眼前的危机却又层层加码,让她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憋闷和深切的疲惫。
阿斯特莱雅沉默了片刻,竖瞳中光芒变幻。最终,她似乎下定了决心。
“等。”
“等?”伊露希尔和莉亚异口同声。
“对,等。”阿斯特莱雅语气坚决,“第一,等他自己是否还能‘醒’过来,哪怕只是意识的一丝清明,或许能提供更多线索。第二,等塞西莉亚,或者其他‘钥匙’找上门。既然躲不开,不如主动面对。第三……” 她看了一眼地穴深处那幽暗的、不知通往何方的通道,“我们需要探查一下这个地穴。伊露希尔,你说这里是上古自然之灵的‘沉眠地穴’,可能有古代防御机制或者别的‘东西’。或许,这里本身就藏着与‘圣别’、‘枷锁’或者这个‘信标’相关的线索。毕竟,这里是‘静谧之愈’,自然魔力混乱,能干扰预言,或许正是因为这里沉淀着某些……‘特殊’的历史。”
这个提议大胆而危险。地穴深处未知,可能比外面的追兵更加致命。
但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坐以待毙不是龙族的风格,也不是精灵和圣女的风格。
伊露希尔与阿斯特莱雅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似的决断。她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一条相对安全的路径,通往地穴较深的几个天然腔室。但再往深处,我也从未涉足,那里……给我的感觉非常不好。”
莉亚张了张嘴,想反对,但看着阿斯特莱雅和伊露希尔的神情,又把话咽了回去。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独自留在这里守着昏迷的萨麦尔?她不敢。跟着她们去探索未知的地穴深处?同样恐惧。但两害相权……
“我……我跟你们一起去。”她小声说,挣扎着站起来,腿上的毒素麻痹感依旧,但似乎因为刚才的剧变和紧张而稍稍退却了一些。
阿斯特莱雅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道:“带上他。不能把他单独留在这里。” 她再次将里昂扛上肩头,动作比之前更加谨慎,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却危险无比的古老器皿。
伊露希尔在前引路,细剑出鞘,翠绿的自然魔力在剑尖凝聚,既作照明,也作预警。她选择的路径蜿蜒向下,两侧石壁上的发光矿物逐渐增多,形状也越来越怪异,有些像扭曲的树木根须,有些像凝固的泪水,散发着冰冷的、不带生命气息的荧光。空气更加阴冷潮湿,那种古老的沉寂感也愈发浓重,仿佛踏入了时间的坟墓。
走了大约十几分钟,前方出现了一个较为开阔的腔室。这里的景象让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腔室中央,并非天然形成的石笋或钟乳石,而是……一片枯萎的、巨大的、如同水晶般剔透的“树”的残骸。这棵树(如果还能称之为树)的“枝干”和“根系”都是由类似外面壁顶的那种发光矿物构成,但规模大了数十倍,形态也更加拟真,只是此刻,所有“枝叶”都暗淡无光,布满了蛛网般的黑色裂纹,许多地方已经断裂、坍塌,化作一地的晶莹碎块。在枯萎的“树”根部分,缠绕着一些早已石化、却依旧能看出是金属质地的锁链和镣铐,上面刻满了模糊不清的、绝非精灵或人类已知体系的符文,散发着令人极度不适的、衰败与禁锢的气息。
而在枯萎水晶树的根部深处,隐约可见一个被更多锁链和破碎水晶遮蔽的、向下的幽深洞口,里面黑得如同实质,连周围矿物发出的荧光都无法渗透分毫,只散发出一种纯粹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与希望的“空无”感。
“这是……”伊露希尔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惊骇,“传说中的‘缚灵古木’?据说上古时期,自然之灵用来囚禁和净化某些极度危险、无法彻底消灭的‘存在’的地方……但早就应该随着上古战争一起湮灭了才对!怎么会……”
她的话还没说完,阿斯特莱雅肩头的里昂,身体忽然再次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这一次,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锁骨下那已经稳定的暗金疤痕,却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光芒!那光芒不再仅仅是暗金,而是混杂了灰暗、翠绿、乳白,以及一种更加深沉、更加不祥的……暗红?
光芒如同一道有形的桥梁,猛地射向腔室中央那枯萎水晶树根部的幽深黑洞!
与此同时,那黑洞之中,仿佛被这光芒刺激、或者说“唤醒”,传来一声低沉、沙哑、仿佛锈蚀了万古的金属摩擦般的……叹息?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极致衰败、古老禁锢、以及一丝微弱却无比精纯的……与里昂此刻散发出的灰暗权能同源,却又更加古老、更加“完整”的气息,如同沉睡的巨兽缓缓睁开了眼睛,从那黑洞深处,弥漫开来。
阿斯特莱雅、伊露希尔、莉亚,同时感到灵魂一阵刺痛,仿佛被无形的锁链勒住!
石台上(阿斯特莱雅肩头),里昂那紧闭的眼睑之下,眼球在急速颤动,仿佛在经历着最激烈的梦境(或噩梦)。他干裂的嘴唇再次翕动,这一次,声音更加微弱,却更加清晰,带着一种梦游般的空洞:
“……第四把……钥匙……在这里……”
“……被囚禁的……‘怠惰’……”
话音落下的瞬间,枯萎水晶树根部那幽深的黑洞中,两点猩红如血、巨大如灯笼的光芒,骤然亮起!
如同某种古老存在的……眼眸。
地穴深处,真正的“东西”,似乎被“钥匙”的光芒和同源的气息……唤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