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窟内,昏光与阴影交错。哭嚎藤细微的呜咽声透过岩缝渗入,如同背景里永不停歇的低语,反而让内部显得更加寂静。
阿斯特莱雅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她讲述了龙蛋坠落时那只从深渊伸出的手,讲述了跨越时空的“守护烙印”与“补全”,讲述了灵魂深处那份源于古老因果的执着与感应。
“所以,我对他的追索,从一开始就不完全是仇恨或洗刷耻辱。”阿斯特莱雅最后总结,暗金色的竖瞳扫过塞西莉亚和伊露希尔,“那是一道刻在血脉与灵魂源头的‘线’。当‘线’的另一端开始搏动,我就必须找到它,弄清楚它到底是什么,了结它,或者……掌握它。”
她的目光落在昏迷的里昂身上,带着审视与一丝未明的占有欲。
塞西莉亚听完,冰蓝眼眸中若有所思。她没有立刻评价,而是转向伊露希尔:“精灵,该你了。你看到了什么,让你对‘林歌圣地’的血仇产生了动摇?”
伊露希尔的身体明显绷紧了一瞬。她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细剑冰凉的剑柄,翡翠眼眸在昏暗中晦暗不明。讲述那段颠覆性的记忆碎片,对她而言无异于再次撕开伤疤,并承认自己坚守百年的仇恨基石可能并不稳固。
“……我看到魔火中有其他人。”最终,她还是开了口,声音干涩,“不是精灵,也不是深渊生物。他们在埋设东西,刻着亵渎符文的晶体。魔火……萨麦尔的魔火,一部分是为了清除盘踞林歌的古老精魄——那是冲突的起因之一——另一部分,似乎是在试图烧毁那些晶体,阻止更糟的事情发生。但他失控了,因为晶体的反噬和……别的干扰。”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力气才说出下一句:“最后,他离开时,好像……说了一句什么。关于‘污染源’、‘嫁祸’……还有‘圣别’。”
石窟内一片安静。只有哭嚎藤的呜咽声,仿佛在应和这段令人窒息的往事。
“嫁祸……圣别……”塞西莉亚低声重复,冰蓝眼眸深处仿佛有风暴在酝酿。她放在权杖上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该你了,圣女。”阿斯特莱雅的目光转向蜷缩在角落的莉亚,语气不算温和,“说说你那个‘意外’。”
莉亚瑟缩了一下,碧蓝的眼眸抬起,里面还残留着泪光,但更多是一种被逼到墙角后的、近乎麻木的坦诚。她断断续续地描述了圣骸教堂祈祷室里那场混乱,那道并非针对她、却在极致巧合下与她初生的圣光灵性产生诡异共鸣的深渊魔力碎片。
“……不是玷污,不是攻击。”莉亚的声音带着颤音,却异常清晰,“更像是……两杯不同温度、不同性质的水,在剧烈摇晃时溅出的一滴,偶然混合在了一起。留下了冰冷的‘感觉’,和混乱的‘回响’。我一直以为那是罪恶,是污点……但现在看来,那可能只是……一次糟糕到极点的‘事故’。”她说完,再次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三个不同立场、不同种族的女性,讲述了三个看似独立、却隐约指向同一个巨大谜团的片段。龙族的古老烙印,精灵血仇背后的阴谋嫁祸,圣女“玷污”真相的意外共鸣……再加上塞西莉亚追捕的“圣别仪式回响”,以及里昂昏迷前吐露的“钥匙”、“门”、“枷锁”……
碎片开始拼凑,尽管画面依旧模糊,但一个远比“魔王复仇记”更庞大、更黑暗的轮廓,已经隐隐浮现。
压力再次回到了塞西莉亚身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等待着她所掌握的、或许是最关键的一块拼图。
塞西莉亚沉默了很久。她的目光在石窟内缓缓移动,掠过阿斯特莱雅暗含探究的竖瞳,掠过伊露希尔紧绷而执拗的脸,掠过莉亚茫然无助的蜷缩身影,最后,定格在里昂那苍白沉寂的侧脸上。
她冰蓝的眼眸中,那层坚冰似乎在缓缓融化,露出底下深藏的疲惫、困惑,以及一丝……沉重如山的负疚?
“圣别仪式……”她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了许多,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在教会的最高机密档案中,其全称是‘神圣断罪与枷锁之炎’。”
“断罪……枷锁……”伊露希尔咀嚼着这两个词。
“它的目的,从来就不只是‘净化’。”塞西莉亚继续说,目光没有离开里昂,“或者说,‘净化’只是表象,是仪式力量的一部分效果。它真正的核心,是利用最纯粹的光明之火,烧灼目标灵魂中最本质的‘罪印’与‘契约’,并在烧灼的同时,以神圣之力形成‘枷锁’,将那些无法被彻底净化、或净化可能引发不可知灾难的‘东西’……强行封印、剥离,或者……‘转移’到更安全(或者说,更可控)的‘容器’或‘维度’。”
石窟内的空气仿佛被彻底抽空了。
“容器……维度?”阿斯特莱雅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你们把无法净化的‘东西’,封印到了哪里?或者说……‘转移’到了谁身上?”
塞西莉亚闭了闭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档案记载语焉不详。只提到仪式需要‘纯净的圣火’、‘罪孽之源’、以及……‘承载之契’。‘承载之契’的具体指向不明。仪式的结果,是魔王萨麦尔的灵魂核心‘似乎’被净化湮灭,深渊的威胁‘暂时’解除。但仪式现场留下了强烈的‘回响’,这种‘回响’被列为最高观察事项,指示一旦出现,必须立刻追踪并……予以‘最终处置’。”
她睁开眼,冰蓝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清晰的迷茫:“我一直以为,‘回响’是魔王残魂未灭的证据,‘最终处置’是彻底的净化。但现在……”她看向里昂,“结合你们看到的,和他所说的……‘枷锁’、‘钥匙’、‘门’……我不得不怀疑,当年那场‘圣别仪式’,真正‘枷锁’和可能‘转移’的,并不仅仅是魔王萨麦尔的罪孽。也许……还有别的,更古老、更可怕,甚至与魔王本身纠缠不清的‘存在’或‘契约’?而‘回响’,是‘枷锁’松动的迹象?‘钥匙’是打开或加固‘枷锁’(或者那扇‘门’)的必要条件?至于‘最终处置’……”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那可能意味着,在教会高层的某些存在眼中,里昂这个“回响”源头,连同他身上可能承载的“枷锁”内容,本身就是一个需要被“处置”掉的、危险的“不稳定因素”,无论他本身是否无辜。
这个推测让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所以,他……”莉亚颤抖着指向昏迷的里昂,“他可能不仅仅是魔王转世……他可能是一个……一个被强行塞进了无法想象之物的‘容器’?或者,一个连接着某个禁忌之‘门’的……‘锁孔’?”
“而我们,”伊露希尔接口,翡翠眼眸中寒光闪烁,“是插向这个锁孔的‘钥匙’。有的钥匙想打开门看看里面是什么(比如你,龙族),有的钥匙想确认门后有没有自己的仇人(比如我),有的钥匙可能稀里糊涂就被插了进来(比如圣女),还有的钥匙……”她看向塞西莉亚,“可能肩负着把锁孔彻底堵死或者毁掉的任务。”
塞西莉亚没有否认,只是沉默。
“那第五把钥匙呢?”阿斯特莱雅忽然道,竖瞳锐利地看向石窟入口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岩壁和哭嚎藤,看到森林中那双无形的眼睛,“那个‘在看着’的……是另一把想插进来的钥匙,还是……制作这些‘钥匙’和‘锁’的……‘工匠’?”
这个问题让石窟内的温度再次骤降。
就在这时——
一直沉寂无声的里昂,身体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不是之前那种剧烈的抽搐,更像是沉睡中的人被噩梦惊扰时,无意识的、细微的悸动。
紧接着,他的睫毛极慢、极艰难地,掀起了一条缝隙。
眼睑之下,露出的不再是完全的黑暗或混乱的微光,而是一种……极度疲惫、茫然,仿佛沉睡了千万年、刚刚被强行拽回一丝意识的、涣散的目光。
他的视线没有焦距,空洞地对着石窟顶部裂缝投下的那一缕微光。
干裂的嘴唇极其缓慢地嚅动着,如同生锈的机器试图重新启动,吐出几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却让在场所有人心脏几乎停跳的气音:
“……工匠……早……就在……了……”
话音未落,那艰难睁开的眼缝,便再次无力地阖上。
他恢复了之前的沉寂,仿佛刚才那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醒来”,只是众人过度紧张下的幻觉。
但没人认为是幻觉。
“工匠……早就在了……”阿斯特莱雅喃喃重复,竖瞳中的光芒急剧变幻。
伊露希尔和塞西莉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莉亚则捂住嘴,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如果“工匠”早就存在,那么这场横跨了漫长时光、牵扯了龙族、精灵、教会、圣女,甚至可能更多未知存在的“钥匙”与“门”的迷局,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被精心设计好的……“工程”?
他们所有人,包括那个昏迷的前魔王,都只是这个工程里的……零件?
石窟外,哭嚎藤的呜咽声似乎变得急促了一些。
森林深处,那双(或那些)无形的“眼睛”,注视的意味,仿佛也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