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根那番意有所指又带着点看戏意味的话，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篝火旁每个人的心中都激起了不同的涟漪。夜色渐深，林间空地除了篝火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夜枭啼鸣，便只剩下一种微妙而紧绷的寂静。
照顾昏迷的里昂成了每晚固定的、也是最能引发微妙波澜的环节。
塞西莉亚以她专业的护理知识和冷静的态度，原本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不知为何，阿斯特莱雅和伊露希尔似乎都不太乐意完全将这项工作交给她。
“我来检查伤口愈合情况。”阿斯特莱雅总会在这时第一个起身，暗金色的竖瞳在火光下显得格外专注，她检查的动作看似专业，但那覆着细鳞的手指在触及里昂皮肤时，总会不自觉地多停留一瞬，仿佛在确认什么。更换药膏时，她更是坚持使用自己提供的龙血药膏，尽管塞西莉亚曾委婉表示圣光的温和滋养可能更适合他目前脆弱的身体状态。
“龙炎炙烤过的药性太过霸道，他现在承受不起。”塞西莉亚平静地反驳，指尖凝聚起一丝乳白色的柔和圣光。
“我的血，我清楚效力。”阿斯特莱雅寸步不让，竖瞳微微眯起。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篝火的光芒在她们对峙的身影间跳跃。
这时，伊露希尔往往会抱着手臂靠在附近的树上，翡翠眼眸在两人之间流转，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在看一场有趣的戏码。偶尔，她也会冷不丁地插一句：“吵什么？实在决定不了，让圣女试试？反正她最‘紧张’他，不是么？” 矛头瞬间引向一旁试图缩小存在感的莉亚。
莉亚的脸腾地就红了，结结巴巴说不出话，碧蓝的眼眸慌乱地瞥向草甸上无知无觉的里昂，又飞快地垂下，手指绞着衣角。这种话题她根本招架不住。
最后往往是塞西莉亚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结束对峙，默许阿斯特莱雅上前，自己则退开半步，进行辅助性的圣光稳定。而伊露希尔则会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了然表情，让阿斯特莱雅莫名有些烦躁。
喂水的工作则落到了莉亚头上。这似乎是众人（包括阿斯特莱雅和伊露希尔）默认的“安全区”。但即便是这样简单的任务，也暗流涌动。
莉亚小心翼翼地用沾湿的布巾润湿里昂的嘴唇，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易碎的瓷器。然而，每当他的唇瓣无意识地微动，或舌尖轻轻擦过布巾时，莉亚还是会像受惊的小鹿般浑身一颤，脸颊飞红，做贼似的飞快瞥一眼周围，生怕被别人看到她的窘态。
阿斯特莱雅虽然看似在检查火堆或警戒，但竖瞳的余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边，看到莉亚脸红心跳的模样，她会不自觉地抿紧嘴唇，龙尾会有些烦躁地轻轻摆动一下。
伊露希尔则更直接，她会故意走近些，装作观察病情，实则盯着莉亚通红的脸颊和颤抖的手指，然后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笑得莉亚恨不得把脸埋进泉水里。
塞西莉亚通常是最沉默的旁观者，只是冰蓝眼眸中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情绪。她有时会移开视线，专注地擦拭自己的权杖，仿佛那上面有擦不完的灰尘。
老木根则永远是那个最悠闲的看客，靠在树下，草帽盖脸，但每当气氛变得特别微妙时，总会传来他含糊的嘟囔，比如“年轻真好，空气都是酸溜溜的”，或者“哎，这林子里什么时候多了几棵醋栗树？”引得几位女性神色各异，尴尬又好笑。
这天夜里，轮到莉亚值夜。她抱着膝盖坐在离篝火稍远的地方，望着跳跃的火苗出神。连日来的逃亡、颠覆的认知、复杂的心绪，让她疲惫不堪。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草甸上安静沉睡的身影。月光透过稀疏的树冠，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浅浅的光晕，削弱了几分病弱，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宁静。
看着看着，莉亚有些痴了。抛开那些可怕的魔王传闻、复杂的因果谜团，此刻的他，只是一个安静的、需要照顾的伤者。甚至……有些好看。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立刻用力摇头，想把它甩出去，脸颊却又不争气地热了起来。
“看入迷了？”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莉亚吓了一跳，差点惊叫出声，回头一看，竟是伊露希尔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她身边。
“伊、伊露希尔女士！我、我没有……”莉亚慌得语无伦次。
伊露希尔没理会她的辩解，翡翠眼眸望着里昂，语气听不出情绪：“这张脸，确实挺能骗人的。谁能想到，这下面藏着的是曾经让半个大陆颤抖的魔王呢？”她顿了顿，转头看向莉亚，“圣女殿下，你一直喊着要‘负责’，现在天天这么近照顾他，到底想‘负责’到什么程度？嗯？”
这个问题太尖锐，也太暧昧。莉亚的脸瞬间红透，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碧蓝的眼眸里涌上羞窘的水光。
“精灵，你吓到她了。”阿斯特莱雅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她也走了过来，暗金的竖瞳在夜色中闪着微光，“况且，你有什么资格质问？你自己不也盯着看了很久？”她早就注意到伊露希尔看似不在意的外表下，那不时投来的、带着复杂探究的目光。
伊露希尔挑眉，毫不退让地迎上阿斯特莱雅的视线：“我只是在观察一个‘麻烦源头’。倒是你，龙族公主，你的‘龙血盟誓’难道还包括了这种无微不至的‘看护’？未免也太尽责了些。”
“我的事，轮不到你管。”阿斯特莱雅语气转冷。
“够了。”塞西莉亚的声音插了进来，她并未走近，依然坐在火堆旁，但声音清晰地传来，“无谓的争执毫无意义。他的状态依然不稳定，我们需要的是合作与观察，而非内耗。”她的话带着审判长一贯的威严，暂时压下了即将升腾的火药味。
但空气中弥漫的那股酸涩的气氛和竞争感，却并未消散。
就在这时，草甸上一直安静的里昂，忽然发出了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的低吟。
不是痛苦的闷哼，更像是在深度睡眠中被某种强烈的情绪或梦境扰动。
紧接着，他的眉头紧紧蹙起，脸上浮现出痛苦挣扎的神色，身体也开始轻微地扭动。
“他怎么了？”莉亚第一个惊呼出声，也顾不上刚才的尴尬，扑到草甸边。
阿斯特莱雅和伊露希尔也立刻上前，塞西莉亚也迅速站起身。
只见里昂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变得急促而不稳，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说着什么梦话。
“不……不要……走……”
“……别留下……我一个……”
“……回来……”
断断续续的、充满痛苦和恳求意味的词语，从他干裂的唇间逸出。那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和悲伤，与他平时表现出来的任何一面都截然不同。
仿佛在昏迷的深渊里，他剥去了所有外壳，露出了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内心一角。
这突如其来的、充满脆弱感的“梦话”，让围在旁边的四位女性同时愣住了。
阿斯特莱雅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竖瞳中闪过一丝愕然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触动。伊露希尔脸上的促狭和冷淡消失了，翡翠眼眸微微睁大，流露出罕见的怔忡。莉亚更是捂住了嘴，碧蓝的眼眸中充满了心疼和不知所措。
就连一向冷静的塞西莉亚，冰蓝的眼眸也剧烈波动了一下，握着权杖的手指收紧。
他梦到了什么？是谁要离开？他在挽留谁？这深切的悲伤和孤独，是属于那个毁灭一切的魔王，还是这个挣扎求存的少年？
疑问萦绕在每个人心头，但更强烈的，是一种不由自主被牵动的情绪。看着这样一个曾经强大的存在，在无意识中流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那种冲击力是巨大的。
就在她们心神震动之际，里昂挣扎的幅度忽然变大，一只手无意识地抬起，在空中虚抓了一下，仿佛想抓住什么幻影。
“别……走……”
他的指尖，恰好划过了离得最近的莉亚的脸颊。
虽然只是极其轻微的一触，但那冰凉的、带着颤抖的触感，却让莉亚浑身一颤，仿佛有电流窜过。
下一秒，里昂像是耗尽了力气，手臂无力地垂下，所有的挣扎和梦呓都停止了，呼吸再次变得微弱而平稳，仿佛刚才那一切只是她们的幻觉。
但他眼角，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的、未被察觉的湿痕，在篝火与月光的交织下，悄然隐没。
空地上一片寂静。
篝火噼啪。
几位女性面面相觑，刚才的醋意和争执似乎被这意外的一幕冲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更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寂静的夜色中悄然弥漫。
老木根的方向，传来一声悠长的、仿佛洞悉一切的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