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眸睁开得极其缓慢，仿佛推开尘封千年的石门。初时，瞳孔涣散，没有焦距，只倒映着篝火跳跃的暖光与林叶缝隙间漏下的清冷月辉。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浅浅阴影，随着眼睑的颤动微微抖动。
空地上一片死寂。
连风都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哭嚎藤的呜咽、夜枭的啼鸣、篝火木材燃烧的噼啪声，都退得很远很远。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线，似乎都汇聚到了那双初睁的、盛满茫然与疲惫的眼眸上。
阿斯特莱雅蹲在草甸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暗金色的竖瞳因惊愕而微微放大。指尖距离他的脸颊不过寸许，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微弱呼吸带起的细微气流。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和……期待，扼住了她的喉咙。
伊露希尔原本靠在不远处的树干上，此刻也猛地站直了身体，翡翠眼眸一瞬不瞬地锁定了那双眼睛，手中的细剑不知何时已悄然归鞘。精灵敏锐的感知能捕捉到那初醒灵魂散发出的、极度混乱又极度脆弱的气息，让她心头莫名一紧。
莉亚原本正低着头，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篝火旁的灰烬，试图驱散心头那份莫名的失落感。眼角余光瞥见草甸边的异常，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当视线触及那双茫然睁开的黑色眼眸时，她手中的小木棍“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碧蓝的眼眸瞬间睁大，里面盈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他……他醒了？真的醒了？！
塞西莉亚本是背对着草甸，面向森林深处，维持着警戒的姿态。但身后那股骤然变化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命与意识波动，让她瞬间转过身。冰蓝眼眸锐利如电，扫过那张苍白但终于有了“生气”的脸，落在阿斯特莱雅僵在半空的手上，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她没有立刻上前，只是握着权杖的手指微微收紧。
就连空地边缘，似乎永远在打盹的老木根，也微微掀开了盖在脸上的破草帽一角，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饶有兴味的光芒，嘴角似乎还翘了翘，然后又把草帽盖了回去，仿佛在说“好戏开场”。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了仿佛一个世纪，又或许只有短短几秒。
草甸上，里昂涣散的目光，终于开始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凝聚。
他的视线首先落在离得最近的、那只覆盖着暗红细鳞、悬停在眼前的手上。目光停顿，似乎有些困惑，又像是在费力地辨认。
阿斯特莱雅感觉到他的注视，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想收回，却又莫名地停住了，只是竖瞳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想从那片茫然的黑色里读出些什么。
他的目光顺着她的手臂，缓缓上移，掠过她线条冷硬却难掩精致的下颌，对上她暗金色的竖瞳。
四目相对。
阿斯特莱雅的心跳漏了一拍。那双眼睛里，没有属于魔王萨麦尔的冰冷威严，也没有属于少年里昂霍克的怯懦瑟缩，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混乱，以及一种……初生婴儿般的、纯粹的迷茫。仿佛刚刚从一场漫长到连自我都几乎遗忘的沉睡中挣脱，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陌生而无措。
“……你……”他干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嚅动了一下，发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气音，沙哑得像是沙砾摩擦。
阿斯特莱雅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等待下文。
然而，他的目光并没有在她脸上停留太久，仿佛那暗金的竖瞳和属于龙族的、极具侵略性的气息让他感到不适或困惑。他的眼睫颤动了一下，视线有些吃力地移开，缓缓扫过周围。
他看到了不远处站得笔直、翡翠眼眸紧紧锁住他的精灵伊露希尔。翠绿的眼眸，尖俏的耳朵，自然的气息……一丝极淡的、仿佛源自遥远记忆的悸动划过心间，带来一阵尖锐却模糊的头痛。他蹙起了眉，眼神更加困惑。
伊露希尔在他看过来时，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当他蹙眉时，她下意识地抿紧了唇，翡翠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警惕？探究？还是别的什么？
他的目光继续移动，落在了篝火旁，那个捂着嘴、碧蓝眼眸中盛满了惊喜、慌乱和无措的金发少女身上。莉亚触及他的目光，像受惊的小鹿般瑟缩了一下，脸颊迅速泛红，想躲开视线，却又忍不住偷偷回望。这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关切与羞怯，似乎让他的迷茫中，注入了一丝……奇异的、微弱的熟悉感？好像在哪里感受过类似的、温暖却让人无措的目光？头痛似乎加剧了。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稍远处，那个手持权杖、银白战袍纤尘不染、冰蓝眼眸冷静审视着他的女子身上。塞西莉亚。圣光，审判，冰冷而威严的气息……这股气息带来的不是头痛，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源自灵魂某个被枷锁角落的、混合着抗拒、困惑与一丝极淡悲伤的震颤。他的呼吸似乎乱了一瞬，眼神出现了片刻的空洞。
他看了一圈，目光最终又落回自己身上。破烂的、沾着污迹和草屑的衣物，包扎着的、传来隐痛的手臂和肋下，苍白瘦削的手……一切都那么陌生。我是谁？我在哪？这些人……是谁？
巨大的茫然和一种溺水般的无助感攫住了他。他想说话，想问，但喉咙干涩得如同火烧，发不出像样的声音。身体沉重得像是灌了铅，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异常艰难。
就在这时，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刚刚凝聚起的一丝清明迅速被黑暗和疲惫重新吞噬。眼前的光影开始旋转、模糊，阿斯特莱雅的脸、伊露希尔的身影、莉亚关切的眼神、塞西莉亚冰冷的凝视，还有跳跃的篝火、幽暗的森林……一切都扭曲成混乱的色块。
“呃……”他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刚刚睁开不久的眼睛，再次无力地阖上。身体也软了下去，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苏醒，已经耗尽了他积攒的全部力气。
“他怎么了？”莉亚第一个惊叫出声，不顾一切地扑到草甸边。
阿斯特莱雅也立刻回神，伸手探向他的颈侧，感知那微弱的脉搏。“脉搏还在，但很弱。刚才的苏醒消耗太大。”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塞西莉亚也快步上前，冰蓝眼眸中圣光流转，迅速检查了一遍。“灵魂波动再次沉寂，但比之前完全的死寂多了一丝……活性。就像沉入水底的人，短暂地冒了一下头。身体机能极度虚弱，急需补充水分和营养。”
伊露希尔也走了过来，看着再次陷入沉睡的里昂，翡翠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他刚才……好像完全不认识我们。”她陈述着观察到的事实，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
这句话点醒了众人。
刚才他那纯粹的、不带任何过往记忆色彩的迷茫眼神，清晰地表明，此刻醒来的这个意识，对她们，对他自己，对周遭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是失忆？是因为灵魂的重创和“枷锁”的松动导致的认知混乱？还是别的什么？
“不管怎样，他醒了，哪怕只有一瞬。”阿斯特莱雅直起身，暗金色的竖瞳中重新燃起锐利的光芒，“这说明我们的照料和刺激是有效的。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更多的……‘钥匙’的环绕？”最后一句，她说得有些迟疑，目光扫过另外三人。
塞西莉亚点了点头：“当务之急是维持他的生命，并设法让他能更长时间地保持清醒，逐步恢复认知和体力。这需要精细的照顾和稳定的环境。”她看了一眼老木根的方向，“这里，目前还算安全。”
伊露希尔没说话，只是看着草甸上再次沉寂下去的身影，不知在想什么。
莉亚则小心翼翼地用沾湿的布巾，再次润湿他干裂的嘴唇，动作比之前更加轻柔，碧蓝的眼眸中盛满了心疼和一种奇异的决心。不管他是魔王还是少年，不管他记不记得，他现在需要照顾。
篝火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几张心思各异的脸。
短暂的初醒，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预想的更大。它不仅带来了希望，也带来了更多的问题和……更加微妙难言的气氛。
这场故事的序章，似乎随着这双迷茫眼眸的睁开，才真正拉开帷幕。而主角本人，对此还一无所知，沉沦在无尽的疲惫与黑暗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