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天上有神。
曾经,地下有神。
曾经,众水与大空有神。
曾经,林间与岩隙有神。
……
曾经,地上肆虐着宏大的权柄。
曾经,天下孕育着灾祸的权柄。
曾经,幽影与心灵满溢着污秽的权柄。
那是被后世史学家称为“神代”或“前启蒙纪元”的漫长岁月,也是被诗人称作“肆虐地上的众多不幸”的灰暗年代。在那时,世界并未如今日这般被理性的疆界划分清晰,物质与概念的界限模糊不清,犹如一团被随意揉捏的湿黏陶土。
在那段历史中,神并非创造者,而是被创造者。
这一事实在当时是极其危险的异端邪说,但在今日已是通识。神并没有具体的性别,没有固定的形体,甚至在诞生之初,连自我意识都是破碎的微光。神仅仅是“概念“的凝聚点,是某种自然现象或社会秩序在灵界的回响。
决定神之面貌的,是凡人。更确切地说,是凡人的“共识”。
当第一个原始部落敬畏地向雷霆跪拜,祈求暴怒的父亲息怒时,雷霆之神便拥有了雄性的轮廓和暴躁的脾气。当数以百万计的信徒在教廷的引导下,日夜诵读教典,坚信丰收女神是一位手持麦穗、面容慈悲的母亲时,那位掌管大地的神祇便只能是女性,只能手持麦穗,只能慈悲。哪怕大旱临头,庄稼枯死,她也必须保持着那副慈悲的微笑,因为那是信众强加给她的“设定”。
这就构成了神代最荒诞的悖论:神拥有改写现实的伟力,却又是信众想象力的囚徒。
历史上最著名的案例,莫过于“银白裁决者”——昔日的公正与律法之神。在旧帝国初期,法律严酷无情,信众心中的正义是铁面无私的处刑人,于是神显化为一名手持巨斧、无面无目的男性巨人,以此身姿降下神罚,斩杀罪人。然而,随着帝国中期女皇掌权,法律条文开始偏向柔性劝导与感化,教廷顺势修改了教义,将正义诠释为“女神的垂怜”。
短短五十年间,“银白裁决者”的形象在数亿人的认知冲刷下发生了畸变。巨斧变成了天平,无面的头颅生出了柔美的五官,坚硬的肌肉化作了丰满的女性躯体。神在痛苦中嘶吼,他的本质被信众的念头强行扭曲,最终,曾经的处刑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端庄的女神。
神必须回应主流。神是镜子,映照的是群体的意志。如果一个国家的人都认为死神是一只黑猫,那么降临在临终者床头的,便绝不会是一具骷髅。
这种机制导致了诸神的“极化”与“僵化”。为了维持形象的稳定,为了不因信徒认知的混乱而导致神体崩塌,诸神必须依赖教廷,依赖严苛的教条来统一人们的思想。异端不仅是教义上的敌人,更是物理上威胁神之存在的毒药。如果有一半人认为火神是红色的,另一半人认为火神是蓝色的,火神就会在这两种概念的撕扯中陷入疯狂甚至陨灭。
因此,地上曾有众多不幸。为了神的面容清晰,人的思想必须单一。
如果说神是秩序的奴隶,那么魔王——那些掌握着古老“权柄”的存在,则是混乱的君主。
魔王同样没有性别,没有固定形态。但与神不同,神由“主流信仰”决定,而魔王则由“个体想象”决定。
魔王是权柄的受肉,是某种极端规则的化身——暴食、贪婪、毁灭、时间、空间、腐朽。它们不需要信徒,不需要供奉,它们本身就是世界底层逻辑的一处坏疽。
当一个凡人直视魔王时,他看到的不是魔王的本体,而是自己内心深处对该权柄的理解与恐惧。
以记载中肆虐了三个世纪的“腐朽之王”为例。
在战地医生的眼中,当他望向那位魔王,他看到的是一团由无数坏死的发黑肢体和手术刀片构成的肉山,散发着碘酒与脓血混合的恶臭,因为那是医生对“腐朽”最直观的认知。
而在一位绝望的某种神学士眼中,他又看到了一位穿着破败长袍、面容枯槁却充满哲理的老者,在不断诵读着关于万物终结的诗篇,因为在学者的认知里,腐朽是文明的终点。
甚至在某些追求极致快感的堕落贵族眼中,腐朽之王是一位散发着熟透果实香气、身体如烂泥般瘫软的绝世美人,代表着颓废与糜烂的极致诱惑。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魔王。
但这并不意味着魔王是无形的。每一个权柄都有其不可磨灭的“固有特征”,那是锚定它们存在的唯一真实。
无论在谁的眼中,“腐朽之王”的形象如何变化,它的左胸位置永远插着一支生锈的青铜箭,且周身永远伴随着苍蝇振翅的轰鸣声。无论它是肉山、老者还是美人,那支箭和那些苍蝇都绝对存在。这是权柄的烙印,是识别魔王的唯一标识。
同样,执掌“暴怒“权柄的魔王,在被施暴者眼中可能是一头喷火的巨兽;在施暴者眼中可能是一个手持皮鞭的魔鬼;在复仇者眼中可能是一把沾血的利刃。但无论形象为何,它的双眼永远燃烧着无法熄灭的白色火焰——那是“暴怒”权柄的固有特征。
魔王们游荡在大地之上,它们是移动的天灾。因为形象由观测者的内心决定,所以魔王往往能够直击人心最薄弱的环节。你最恐惧什么,它就变成什么;你最渴望什么(如果是色欲或贪婪的魔王),它就变成什么。
这种“千人千面”的特性,使得对抗魔王变得异常艰难。一直受过严格训练的骑士团冲向魔王,骑士甲看到的是巨龙,骑士乙看到的可能是洪水,骑士丙看到的可能是他死去的母亲。他们面对的是同一个敌人,却在与不同的幻象作战。指挥系统在魔王面前瞬间瘫痪,只有内心坚如磐石、能够透过表象看清那“固有特征”的强者,才有资格在魔王面前拔剑。
神在天上,要求众生献上统一的思想,将世界雕琢成静止的画卷。
魔在地上,引诱众生释放个体的欲望,将世界搅拌成疯狂的漩涡。
夹在两者之间的凡人,是燃料,是玩物,是众多不幸的承受者。
在那段被称为“盲目时代”的历史中,人类为了生存,不得不做出选择。
选择投靠神,就意味着必须交出自我。你不能有独特的审美,不能有离经叛道的思想。你必须相信教廷告诉你的一切。如果教廷说太阳是绿色的,你就必须发自内心地相信它是绿色的,否则太阳神的光辉就会因为你的怀疑而变得黯淡。在那些被神权绝对统治的城邦里,整齐划一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连人们的梦境都被严格审查。那里没有犯罪,没有混乱,但也没有鲜活的生命力。所有人都是神之巨大躯体上的一个细胞,为了维持神的“形象”而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既定的仪式。
选择投靠魔王——或者说,被权柄所吸引,则意味着走向毁灭的狂欢。那些无法忍受压抑的人,那些内心充满强烈渴望的人,往往会听到权柄的呼唤。他们聚集在魔王的周围,放纵自己的想象力。因为魔王的形象由观测者决定,所以狂信徒们甚至可以“想象”出一位仁慈的魔王来欺骗自己。但权柄的本质是残酷的,当他们沉溺于自己编织的幻梦时,权柄早已将他们的生命力抽干。
更多的凡人,是在这两股力量的夹缝中瑟瑟发抖。
他们既不想变成没有思想的木偶,也不想变成被欲望吞噬的怪物。他们在大地上流浪,建立起一个个脆弱的聚落,试图寻找一种既不需要神、也不需要魔的生存方式。
那是魔法最初诞生的土壤。
最早的魔法师,实际上是一群试图“欺骗”神与魔的人。他们研究认知的规律,试图通过控制自己的精神,来从神那里窃取力量,或者从魔王那里借用权柄,却又不至于被同化。
他们戴上面具,穿上隔绝感知的长袍,用晦涩的咒语来锁定自己的思维。他们教导徒弟:“不要去‘看’神的样子,要去‘理解’神的法则;不要去‘想’魔王的形态,要去‘利用’魔王留下的痕迹。”
正是这群行走在钢丝上的人,记录下了那些荒谬而惨烈的历史。
比如《黑钢编年史》中记载的“无名之年”。那一年,一位拥有“遗忘”权柄的魔王苏醒了。仅仅是因为路过,它甚至没有主动攻击。但因为人们对“遗忘“的恐惧各不相同——有人害怕忘记爱人的脸,有人害怕忘记仇恨,有人害怕忘记回家的路。
于是,整个王国的三十万人在一夜之间陷入了疯狂。国王在王座上尖叫,因为他看着宰相变成了自己早已死去的父亲;母亲将婴儿扔进井里,因为在她的眼中,婴儿变成了吞噬记忆的怪物。
最终,那个王国变成了一片死地。而在废墟的中央,“遗忘之王”静静地伫立着。在唯一的幸存者——一位瞎眼的吟游诗人感知中,那只是一团虚无的迷雾,唯有中心处悬浮着一颗不断滴血的沙漏——那是“遗忘”权柄的固有特征。
又比如“三日圣战”。为了争夺南方群岛的信仰权,海洋之神与风暴之神爆发了冲突。说是神的冲突,实际上是两派信徒的战争。胜利者可以定义失败者的神。
当风暴之神的信徒屠尽了海洋之神的祭司后,他们强行修改了教义,宣称“海洋只是风暴的配偶,是顺从的奴仆”。
于是,原本狂野不羁、象征着深海恐惧的海洋之神,在短短三天内神格破碎,重组为一位温顺的女神,从此南方海域再无巨浪,只有死水般的平静。渔民们感激风暴的恩赐,却不知海洋生态因此崩溃,无数物种灭绝。
神想要秩序,却带来了僵化。
魔代表自由,却带来了毁灭。
这便是第一章的历史底色。这是一个没有“正确”的世界,只有力量与认知的博弈。凡人之所以不幸,是因为他们连决定“真实”的权力都没有。他们看到的太阳,是神想要他们看到的;他们看到的梦魇,是魔王折射给他们的。
直到那个转折点的到来。
直到有人试图打破“认知决定形态”的枷锁。
直到……历史的车轮碾过诸神的脚踝,撞上了魔王的王座。
但那都是后话了。
现在,让我们将目光投向这片充满不幸的大地的一角,在那个被神遗忘、被魔觊觎的边境——我们的故事,将从这里的一粒尘埃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