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镇的冬天,总是比别的地方安静一些。
雪落在地上,没有踩踏声,也没有风声,安静的让人十分舒心。
木舒就是在这样的清晨醒来的。
他躺在天菜园的小树屋里,身上盖着打满补丁的旧毯子,肚子饿得有点发紧,却并不觉得难受。比起饥饿,他更习惯这种空空的感觉。
「快醒来,我要渴死了。」
声音从他耳边响起。
木舒没有睁眼,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再稍微。”
那不是人的声音。
是窗台下那株月见草。
它的叶子被霜打得微微蜷起,语气带着抱怨。
「嘛真的是,就算是冬天也请你不要睡到中午好么。」
被窝中的生物被吵醒,慢慢坐起身,揉了揉稀松的睡眼。
“抱歉。”声音细如蚊蚋。
木舒起身,把毯子叠好,走下树屋,从井里打了一桶温水,小心地浇在它的根部。
“这样,可以么”
「芜,得救了。」得到水分的月见草如获新生,叶子在井水的浇灌下左右晃动,像是在庆祝。
木舒点点头,像是完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小事。
在余烬镇,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片天菜园是谁在打理。
他们只知道——
这里的作物,总是长得很好。
哪怕是严冬。
妖精天性惧寒,冬季很少出门。
但木舒十分钟爱赖在被窝的感觉,因此甚至对寒冬有一丝期待。
他拢了拢围巾,开始检查今天的菜苗。
白菜有点闷闷不乐,因为隔壁的萝卜根系太发达;
香草在抱怨昨晚有野猫踩了它;
只有天菜幼苗依旧安静,像是在认真倾听这个世界。
寂静的菜园在木舒耳中却从不安静。
细碎的抱怨、低声的呢喃交织在一起,他却只觉得安心。
他蹲下身,伸手拨开积雪,目光在那一排天菜幼苗上停留了一会儿,眼神却慢慢黯了下来。
“没事的,”
“慢慢来就好。”
天菜幼苗的叶子轻轻晃了一下。
却没有回应。
这不仅是在对天菜说的,
也是在对自己说的。
这种名为“天菜”的特殊作物,需要种植者与其心意相通,并用不含杂质的爱去浇灌才能结果。
他本对此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可如今,这一批幼苗已经两个月没有生长的迹象了。
木舒心知肚明,
也正因为如此,他从不期待。
菜园外传来一阵马车的声音,声音切断了他的思绪,也切断了菜苗们的低语。
木舒下意识拉低兜帽,抱紧双腿缩在原地。 只要这样,就不用面对任何目光。
“喂,木舒,醒了么。”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菜园门口响起。
木舒从防御姿态恢复,拍拍长袍上的尘土朝大门走去。
“早。。。早上好,韦尔蒙会长。”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雪吞掉。
如果是初次见面的人可能会觉得极其不礼貌,但是眼前的这个男人已经习惯了。
“这次醒来的还挺早。””
男人慢慢从马车下来,抖了抖身上的积雪。
“今天来和你说件事。”
木舒有种不好的预感,紧绷着身体。
“就是这里了。”男人回头看向马车。
马车上下来一位银白色的少女。
“贵安,您就是木舒吧。我叫艾琳,是韦尔蒙的侄女,请多指教。”
少女优雅的行礼,那稚气未脱的脸加上无可挑剔的气质,和她这身质朴的工装极度不搭。
“她最近在研究天菜的生长。所以从今天起将以你助手的身份帮你劳作,可要好好教教人家哦。”
“诶——?助。。。可。。。”
木舒的大脑像是停止响应了。他想说的话太多了,已经种不出天菜也好,不想接受这个助手也好,混乱使他无法组织语言。
“傻站着干嘛,人家和你打招呼了哦,别太失礼。”男人的语气像是在责备犯错误的小孩子。
木舒被拉回现实。
“我叫木舒。。请多指教!”他朝着少女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可他突然意识到,这句话已经代表自己接下这个任务了。
后悔和恐惧使他的身体颤抖。
他刚想开口,却被打断了。
“放心,不会让你白忙活的。”男人抛过来一个沉甸甸的小袋子。
木舒慌张的接住,袋子里是数量足以让他温暖的度过这个寒冬的银币。
他条件反射的想退回,这种习惯性拒绝他人关怀、努力展示自己“没关系”的行为,已经成了他性格中一种近乎病态的防壁。
但是腹中传来的饥饿感在提醒他,没有拒绝的权利。
“这也太多……”木舒的声音在风中缩成一团。
“那就说好了。”韦尔蒙转身上车,留下闪闪发光的少女和不知所措的木舒。
这位早年丧子的男人,对这个总是缩在阴影里的少年有着一种口是心非的怜悯,艾琳的到来给了他一个名正言顺资助木舒的借口。
少年微微抬头,兜帽顺势从他后脑落下。
少女在此刻看清了【魔女】的真面目。
下颌线纤细且柔和,带着少女般的轻盈;但挺直的鼻梁和薄厚适中的唇形,又隐约透着少年特有的清冽。
只是那双异色瞳,像是被整个世界排斥在外的标记。
艾琳的心莫名一紧。
“好漂亮。。。”
她发出情不自禁的感叹,随后又慌张的捂住嘴巴。眼前的少年也害羞的继续带上兜帽,眼神一直不敢往前看。
“那么我先告辞了。”韦尔蒙的声音打破了尴尬。
少女向马车点头示意。
木舒则察觉到了一丝违和感,但没说出口。
“对了木舒,上次那件事再考虑考虑吧。”马车渐渐远去。
确认四下无人后,艾琳深吸一大口气,像是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
“呐,师父!我可以去看看那些天菜苗么!”艾琳走上前抓住了少年的双手,之前那股端庄的气息荡然无存。
“咿!”木舒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发出怪叫。
“可可可。。可以,就在中央。”木舒别过羞红的脸指着菜园。
少女则像风一样奔向目标。快到木舒都没反应过来,手掌就只剩艾琳的余温。
木舒叹了口气,艾琳的转变反而让自己安心了不少。
菜苗的声音没有响起。
艾琳蹲在天菜苗前,眼神困惑。
木舒把脸埋在围巾里,在一旁轻声解释。
“这批天菜苗已经2个月没生长。”
少女闪过难以掩饰的失望,但很快就变回了之前的开朗。
“好厉害!我第一次看到天菜苗,明明我怎么试都不能让它们发芽。”
那股不自然的感觉再次传来。
“我今天要做什么呀?”艾琳歪着头。
“能。。去给南边的萝卜地盖稻草么,就差那最后一块了。”
“好的!”少女的声音如风铃。
木舒的身体终于放松下了,他蹲在原地,若有所思。
“助手。。么。”
「喂,那孩子的情况不对劲哦。」
声音来自菜园的另一侧。
不是天菜幼苗。
木舒抬起头,看向靠近北围栏的那一小块地。那里种着一株并不怎么起眼的青菜苗,叶子贴着地面,颜色发灰,像是被霜雪压得喘不过气。
「它从昨晚开始就不太动了。」
「根还活着,但上面已经快不行了。」
木舒走了过去。艾琳也好奇的靠了过来。
「救。。」
他蹲下身,用手拨开覆在上面的薄雪。冻土很硬,指尖刚一碰上去就泛起刺痛。他却没有缩回手,只是换了个角度,慢慢挖开表层。
下面的土,还留着一点点湿度。
“……还没。”
木舒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轻,像是在安慰什么人。
他没有犹豫,把旁边用来防寒的稻草拉过来,仔细铺在菜苗周围,又用木板挡住了迎风的方向。动作不快,但一丝不苟。
“这样真的有用么?”
艾琳盯着他通红的指尖,眉头紧锁。在她眼里这株菜苗已经没救了,倒不如直接铲掉好让它安息。
“它还想活下去。”
木舒没有回头。
他想了想,又跑回树屋,从角落里翻出一只旧陶壶,里面装着昨晚没用完的温水。他小心地把水沿着土边浇下去,避开已经发脆的叶片。
冬天的土地叫不醒,只能哄。
菜苗没有立刻回应。
过了一会儿,才传来一声几乎听不清的、像叹气一样的感觉。
「……冷。」
木舒愣了一下。
他把围巾解下来,犹豫了几秒,盖在了稻草上。
“对不起。”
他低着头。
不是因为菜苗冻伤,
而是因为—,他直到现在才注意到。
艾琳看着这一切,比起那株菜苗,她更好奇眼前的少年。
木舒能与植物对话的谣言她早有耳闻,这也是他被称作【魔女】最直观的原因。
现在看来,也许是真的。
木舒做完这一切疲惫的瘫在台阶上。
艾琳则继续审视着眼前的少年。似乎明白了他为什么能种出天菜,
但又为什么现在不行了呢。
“呐,师父。”艾琳坐了过来。
“啊抱歉。。。今天已经没工作了,谢谢你。”木舒迅速与她拉开了安全距离。
“师父在这里工作多久了呀。”艾琳一脸认真的发问。
“。。。大概一年前吧,韦尔蒙先生把这块地交给我之后,就一直在这。”木舒的嘴角难得的漏出了一丝微笑。
艾琳回想起会长的话,察觉到了什么。
“那,第一批天菜是什么时候成熟的?”少女的语气像是急切的要确认什么。
“。。。一共只有一批。。。怎么了么,艾琳小姐。”木舒被她的语气吓到了。
艾琳沉默了,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握紧了拳头。
望着眼前的少年,一种从未有过的酸涩感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艾琳小姐,怎么了。我。。。说错什么话了么。”木舒不解的望着她。
“对了,会长之前说的那件事,是什么事呀。”
少女连忙打岔。
木舒犹豫了好久缓缓开口。
“他想让我去给镇上居民生病的菜苗看病。。我做不到的。。”
不是能力问题。
少女完全理解,但是她好像想到了什么。眼神一扫之前的失落。
“师父,答应吧!我和你一起去!”艾琳又一次握住了木舒的双手。脸贴的比上次还近。
木舒被吓得连连后退,手却无法抽离出来。
“我不行的。。我。”
“舅舅都这样拜托你了哦。”少女的脸上勾起坏笑。
木舒望着怀里的钱袋,咽了口口水。
那份被裹挟在金钱里、名为“好意”的债,让他无法推卸。
“我明白了。”木舒垂下头。
“说定了!我这就回去和舅舅说!”艾琳开心的跑出菜园。留下迷茫的木舒。
少女身上流露出的违和感,在名为“会长带来的人”的滤镜下变得不再重要。
木舒垂下视线,熟练地将疑问封存,这是他的某种本能。
只要不去戳破谎言,他就能继续留在这个不用面对世界的菜园里。
风从围栏外吹过,雪粒落在围巾上,很快融化。
这一天,那株菜苗没有长高,也没有恢复颜色。
它只是没有死。
到了傍晚,木舒再次来看它时,那片叶子的边缘,微不可察地抬起了一点点。
「……还没。」
木舒点了点头。
“这样就好。”
没有露出笑容,也没有松一口气。
仿佛这只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他站起身,拍掉手上的泥土,回头看向那一排天菜幼苗。
它们依旧安静。
没有喜悦,没有期待。
只是单纯地——存在着。
木舒看了它们一会儿。
“没关系的。”
他轻声说。
“慢慢来就好。”
天菜幼苗的叶子,轻轻晃了一下。
依旧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