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舒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
准确来说,是被吵醒的。
“师父——!”
声音隔着树屋的木门传进来,清脆得不合时宜。
木舒猛地坐起身,毯子从肩头滑落。他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自己不是在做梦。
「师父,已经早上了哦!」
门外的声音带着笑意,完全没有压低音量的意思。
木舒的脸一下子红了。
“……来、来了。”
他手忙脚乱地套上外衣,把兜帽拉得很低,确认镜子里那双异色的眼睛被阴影遮住后,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门。
艾琳站在门口。
她今天换了一身更适合行动的装束,长靴踩在雪地上,鼻尖被冻得微微泛红,却精神得不像个清晨的人。
“早安,师父。”
她笑得理直气壮。
木舒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早……早上好。”
他声音小得几乎要被雪吞掉。
艾琳眨了眨眼,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却没有点破。
“马车在等了哦,舅舅给咱们配了护卫哦。”
“护…护卫…”
木舒僵住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菜园。
菜苗们的声音零零碎碎地响着。
「陌生人。」「今天要出去吗?」「冷。」
他深吸一口气。
“我……我去看看它们,很快。”
艾琳没有阻止,只是跟在他身后。
天菜园的清晨一如既往地安静。
木舒检查着昨天那株青菜苗。
叶子边缘依旧发灰,但没有继续塌下去。
「……还活着。」
那道细微的声音传来。
木舒点点头。
“嗯。”
艾琳蹲在一旁,歪着头观察。
“它们真的会说话吗?”
木舒吓了一跳。
“诶?不、不是……”
他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整个人像被按下暂停键。
艾琳却没有追问,只是轻声说:
“它好像很努力呢。”
这句话让木舒怔了一下。
他抿了抿嘴,没有反驳。
马车上,两人相向而坐。
木舒戴着兜帽,蜷缩在窗边。
上车时护卫看自己的眼神仍在脑中挥之不去。
不是厌恶,而是警戒。
“放轻松。”艾琳在一旁安慰他。
木舒没有说话。
离目的地还有一小段路。
山道在这里变得狭窄,积雪被踩得发亮,马车无法继续前行。护卫将缰绳系在路旁的木桩上,三人改为步行。
河水在不远处流动,声音被雪吸走,只剩下轻微的潺潺声。
木舒走在最后,低着头,脚步放得很慢。
就在这时,他停住了。
「……太多了。」
声音从前方传来。
不是菜园里的那种吵闹声,而是被压得很低、断断续续的低语。
木舒抬起头。
河岸边蹲着一个孩子。
大概七八岁的年纪,裹着不合身的旧外套,怀里抱着一只木盆。 盆里种着一株叶子发黄的月见草苗,泥土湿得发亮,水顺着盆沿滴进河里。
孩子正用木勺舀水,一勺一勺地往里倒。
“不行……”“还不够……”
木舒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又很快停下。
他在要不要开口这件事上犹豫不决,最终他回想起了自己窗台的那株月见草。
“……它,会喘不过气的。”
孩子动作一顿,抬起头。
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
孩子眨了眨眼,没有后退,也没有露出害怕的表情。
“你能听懂它说话吗?”
木舒一愣,慌忙摆手。
“没、没有……我只是……”
他的话没说完。
那株菜苗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轻。
「……累。」
木舒低下头,声音几乎听不见。
“水太多了。”
孩子对木舒的异色瞳感到好奇,
但他更好奇对方说的话。
“可是……父亲说,多浇点就能活。”“所以我每天都来。”
他的手冻得发红,指节僵硬,却还紧紧握着木勺。
艾琳站在一旁,终于察觉到了不对。
“你每天都来?”“一个人?”
孩子点头。
“我想救活它。”
河风吹过,他轻轻咳了一声,却很快忍住。
木舒慢慢走近,在孩子面前蹲下,依旧保持着安全距离。
他没有碰那株月见草,只是看了一会儿。
“……可以,把它放下来吗。”
孩子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做了。
木舒伸手拨了拨表层的土,指尖立刻被冰得发白。
下面的泥已经开始发酸。
“它不是不想活。”
“只是,被关心得太用力了。”
孩子睁大了眼睛。
艾琳微微一怔,目光落在孩子身上。
他站得很直,却一直在发抖。
“你是不是,也很久没停下来过了?”
孩子愣住,没有回答。
木舒把木盆轻轻移离河边,用雪混着干土,把多余的水慢慢吸走。
动作很慢,也很轻。
“……这样,好多了。”
那株菜苗的声音,终于不再发颤。
孩子怔怔地看着这一切。
“谢谢你!”
这是木舒第一次被这样道谢。
微妙的情感在他脑内发芽。
“……你不怕我吗?”
木舒忽然小声问。
孩子想了想。
“你说话的时候,很轻。”
这句话让木舒呆在原地。
艾琳轻轻笑了一下,没有出声。
正午的阳光照在二人身上。
护卫提醒时间差不多了。
孩子抱紧那只木盆,深深鞠了一躬。
他看了一眼艾琳,又看向木舒。
“我会……少一点的。”
木舒点了点头。
“这样就好。”
河水继续流淌。
那株菜苗在寒风中,微不可察地挺直了一点。
三人继续行走了一会,抵达了目的地。
那是一座老旧的木屋。
木屋不大,却收拾得异常整洁,门前的雪被反复清扫过,像是在刻意维持某种“体面”。
艾琳走在最前面。
她的出现果然引起了骚动。
“你是会长的侄女吧?”
“等你很久了,快请进”
门一打开,迎接她的是一对夫妻。
“欢迎您,路上辛苦了。”
“我们家一直受你舅舅照顾呢,真是太感谢了。”
直到木舒从身后走出来。
空气瞬间变了。
低语声戛然而止。
女人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攥紧了围裙的边角。
“……是他。”
男人则是把手放在了腰边的阔剑上。
“那个魔女。”
边境战士的本能在告诉他,那只红色的眼睛。
很危险。
“大小姐,退后。”
护卫一个箭步冲到了艾琳面前,把她护在了身后。
木舒僵在原地,好像早就料到了。
他的脚步停住,仿佛再也迈不出去。
“呐,爸爸。”
一个稚嫩的声音打破了这好像下一秒就要剑拔弩张的气氛。
孩子从屋内跑了出来。
正是河边的那个。
他抱着那只木盆,站在木舒身旁。
“是他帮了我。”
这一句话,比艾琳刚才的身份更有分量。
少女不顾护卫阻拦走到了男主人面前,
也站在了木舒和那些目光之间。
“是我请他来的。”
“如果你们不信任他,那我们现在就回去。”
这句话让屋里的人一愣。
最终,男主人放下了腰间的手,勉强挤出笑容。
护卫也慢慢站直了身子,只是眼神还在死死盯着他。
“怎、怎么会呢。”
艾琳回头,语气轻得像是提醒。
“师父,要回去么?”
木舒痴痴的望着眼前的少女。
“。。。没事的,我可以陪你去。”声音比以往高了一点。
沉默片刻后,门终于完全打开。
问题出在后院。
那是一小片被围得很严实的菜地。
菜叶肥厚,颜色却异常深绿,边缘卷曲,茎秆软塌地趴在地上。
木舒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
“……太多了。”
声音不是来自菜苗。
而是他自己说出口的。
男人立刻紧张起来。
“是、是不是没救了?”
木舒摇头。
“它好像。。。。。。有点累。”
他蹲下身,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土。
湿、闷、发热。
“。。。一直被催着。”
男人的语气逐渐急躁。
“当然,我可是按照书上说的,多给点营养才能长得快。”
孩子低下头,没有说话。
艾琳看向木舒。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它已很努力了。”
菜苗的声音几乎要散开。
「……喘不过气。」
“但是。。。太累了。”
屋主的表情开始扭曲。
“那你说该怎么办,我已经竭尽所能给他最好的了!”
木舒沉默了一会儿。
“或许。。。让它自己选择会比较好。”
男人暴怒,仿佛是某种自尊被践踏了。
“我种的菜,必须听我的!”
他再次把手伸向腰间,理智在他的脸上已经荡然无存。
木舒被吓得连连后退。
护卫这次没有犹豫,以快到看不见的速度在男人拔剑之前把他按倒在地。
怒吼声,尖叫声,哭声传遍整个院子,让木舒不自觉的低下头。
艾琳慢慢走上前,蹲下来安抚哭泣的孩子。
男人看着那张哭花的脸,眼神由愤怒转为心疼。
“你会害死他们的。”
她的话不带一点温度,像是在下达某种判决。
男人瞳孔收缩,随后闭上眼沉默了许久。
“。。。我要怎么办。”他恢复了理智。
护卫也慢慢松开了手。
“可能停下来会好一点。”木舒依旧盯着菜地。
这两个字让男人明显不安。
“停?”
“可、可是……”
艾琳忽然开口。
“不是放弃。”
“只是让它自己决定什么时候长。”
他看向她,又看向木舒。
“……真的,会好吗?”
木舒点头。
动作很小,却很坚定。
他们清理掉多余的肥料,松土,留出空隙。
整个过程很安静。
孩子蹲在一旁,什么都没问。
直到一切结束,他才小声说:
“……那我呢?”
屋里的人呆住了。
孩子抬起头。
“如果我不每天练到很晚。。。可以么?”
空气彻底凝住了,艾琳皱了皱眉头。
木舒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已经很努力了。”
孩子的肩膀抖了一下。
“休息,可能不是坏事。”
屋主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艾琳轻轻闭了下眼睛。
离开时,菜苗没有立刻变好。
但它不再塌着。
孩子抱着木盆,站在门口挥手。
回到天菜园时,天已经暗了。
木舒照例去看那一排天菜幼苗。
有一株,叶尖微微抬起了一点。
几乎看不出来。
木舒站在原地,看了很久。
艾琳却笑了。
“师父。”
“嗯?”
“它们在看你哦。”
木舒没有回答。
但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把视线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