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老式绿皮火车喷吐着浓烟,在无边的旷野上呼啸奔驰。
车轮撞击铁轨的节奏单调而催眠,车窗外的风景连成流动的绿色与土黄的色带。
叶黎裹紧身上的黑色大衣,靠在硬座车窗边,眼皮渐渐沉重。
车厢里挤满了人——吆喝着打牌的工人、抱着啼哭婴儿的妇女、收音机里古典的的歌曲、磕瓜子聊天的喧哗——所有这些声音混成一片嗡嗡的背景不但没消磨这份倦意,反而让倦意它更深。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沉入了一种半睡半醒的浑沌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古怪的气味钻进他的鼻腔。
那气味难以名状,像是生锈的铁器浸在冷血里,又混杂着某种甜腻的、仿佛腐败花果般的气息。
叶黎胃里一阵翻搅,猛然惊醒坐直,捂住嘴干呕了几下。
等他抬起发晕的头后,整个人僵住了。
不知为何,车厢被血红所笼罩。
不是灯光,而是某被种黏稠的、如有实质的暗红色调笼罩了一切。
座椅、行李架、地板、车窗……全都浸在这令人窒息的颜色里。
更可怕的是——方才满满一车厢的人,全不见了。
死寂。
绝对的、厚重的死寂压在他的耳膜上。
只有他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在胸腔里撞出空洞的回响。
那些嘈杂的人声、孩子的笑声、收音机的杂音,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可是,座位上散落着打开的行李袋、吃了一半的火腿、歪倒的铁皮盒子,地上还有一顶老旧的费多拉帽。
叶黎猛地转头看向窗外。
旷野、阳光、绿树……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火车正行驶在虚无的深渊里。
天边悬着一抹红色——红月?
不对,那东西真得是月亮吗?
它通红、肿胀,边缘不规则地蠕动着,更像一颗凝固的巨大血瘤,或者……一只半阖的巨眼。
那“眼睛”的中央,似乎还有更深暗的阴影,如同瞳孔,正冷冷地“看”着这列孤绝的火车。
“这是……什么地方……”
叶黎的声音干涩嘶哑,在寂静中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耳鸣撕裂了他的意识,随之而来的是无数重叠的、意义不明的低语,像无数只虫子在颅骨里爬行啃噬。
他抱住头,痛得弯下腰,眼前的景物开始晃动、重影。
他挣扎着扶住旁边染满红影的座椅背,试图站起来,脚下却踩到了一层细腻的灰烬,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显得无比清晰、骇人。
“有人吗……?”
他朝着车厢尽头喊,声音颤抖。
只有空洞的回音。
“沙沙……沙沙……
清脆的脚步声从连接处的门那边传来,不紧不慢,正朝着这节车厢靠近。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眩晕与恐惧。
叶黎跌跌撞撞地朝着那扇分隔车厢的铁门冲去,用尽力气猛地拉开——一把长刀,毫无预兆地、笔直地立在那里。
刀身被黏稠的血液浸透,缓缓向下滴落。
叶黎没感到疼痛,只是顺着惯性向前扑倒,视线骤然低垂,只看到一双沾着血渍的高跟鞋,和一抹如血般刺眼的、紧致红袍的下摆,静静地从他身旁掠过,走向车厢深处。
冰冷的麻痹感瞬间吞没了他的意识,无边黑暗涌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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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醒!先生,醒醒!”
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焦急。
叶黎猛地弹开眼皮,大口喘气,双手本能地死死按住自己的腹部——那里本该有致命的伤口和温热的血。
没有伤口。没有血。
昏黄的阳光从干净的车窗照射进来,车厢里空气微凉,带着熟悉的煤烟与旧皮革气味。
乘客早已走光,座位空空荡荡。
一位身穿制服的乘务员弯着腰,正担忧地看着他。
“先生,终点站到了好一阵了。您是不是做噩梦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叶黎茫然地环顾四周。
整洁的车厢,窗外是喧闹的月台,小贩的叫卖声隐约传来。
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是梦吗?
叶黎的指尖还在发颤,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大衣下摆——干净平整。
没有丝毫血迹,车厢里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地板上,映出尘埃浮动的轨迹,与梦中那片浓稠的血色判若两个世界。
他撑着座椅扶手慢慢坐直,喉结滚动了两下,才勉强挤出一句沙哑的回应。
“……是,做了个噩梦。”
乘务员见他脸色苍白,递过一瓶矿泉水。
“看您睡得沉,还浑身冒汗,怕是魇着了。车站都到了快半小时,再晚就锁门了。”
叶黎接过水,指尖碰到冰凉的瓶身,才稍稍找回一点现实的实感。
他仰头灌下两口,目光扫过空荡荡的车厢——乘客的确都已散去,只剩零星几个工作人员在收拾垃圾,窗外是熟悉的站台建筑,广播里还在循环播放着到站提醒,一切都再正常不过。
可梦中的触感却还残留在感官里:那股金属腥气的刺鼻味道,地板细灰踩上去的沙沙声,红袍人影走过时带起的冷风,还有那把直竖在眼前的刀……以及天边那轮像眼球般的红月,紧闭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睁开。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试图驱散那些诡谲的画面,却发现掌心竟沾了点细碎的灰尘——和梦中地板上的细灰一模一样。
叶黎猛地低头看向脚下,干净的地板上,唯有他方才靠着的位置,落着一小撮浅灰色的粉末,像是从什么地方剥落下来的墙灰。
“这是?”
乘务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随口道。
“哦,这车有些年头了,顶篷偶尔掉点灰,不碍事的。”
叶黎没应声,只是弯腰捻起那点细灰,指腹碾过,触感粗糙。
他抬头望向窗外,正午的太阳亮得晃眼,可他却莫名想起了梦中那片无边的黑暗,以及那轮悬在天际、仿佛随时会睁开的“血色眼球”
“谢谢。”
叶黎站起身,拎起身侧的背包,脚步还有些虚浮。
走出车厢的那一刻,站台的风迎面吹来,带着市井的喧嚣气——小贩的叫卖声、旅客的交谈声、火车鸣笛的声响……
叶黎沐浴在阳光中深吸一口气。
可当他下意识回头望向那节绿皮车厢时,却瞥见车窗玻璃上,隐约映出一抹转瞬即逝的红色影子,像是有人披着红袍,正贴在窗后注视着他。
叶黎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再定睛看去,玻璃上只剩自己的倒影,以及窗外晃动的人影。
“是眼花吗?。”
他喃喃自语,转过身,快步汇入站台的人流里,却始终觉得,有一道视线,正从身后那节空荡荡的车厢里,无声地追随着他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