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請上鉤·番外篇:龍榻驚夢
子時三刻,養心殿。
最後一盞宮燈被太監悄聲剪滅,沉香木的幽微氣息在黑暗裡流淌,年輕的皇帝趙珩躺在龍榻上,明黃的錦被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連日來江南水患的奏報、朝堂上無休止的爭吵、還有白日裡那兩個年輕人李小魚和林清妍,捧著那枚過於灼眼的龍珠時的眼神,都在他腦中盤旋。
他翻了個身,強迫自己閉上眼。
意識剛有些模糊,指尖忽然觸到一片冰涼濕滑。
趙珩猛然睜眼。
龍榻的邊沿,不知何時漫上了一層薄薄的、泛著青黑光澤的潮氣,水漬正無聲地順著錦緞蔓延,像某種活物在爬行,一股濃重的、帶著河底淤泥和腐敗水草氣息的味道鑽入鼻腔。
他撐起身,喉頭發緊,想喚人,聲音卻卡在嗓子裡。四周靜得詭異,連慣常的宮廷守夜腳步聲都消失了。只有那水聲,淅淅瀝瀝,越來越大,越來越近,彷彿…就從他身下傳來。
趙珩低頭。
身下鋪著的、由江南貢上的頂級「萬福不斷頭」錦緞,那些精緻的纏枝蓮花紋路,此刻正詭異地扭動起來。蓮瓣張合,花蕊處汩汩湧出渾濁的水,水中夾雜著細碎的、像是骨殖又像是螺殼的雜質,錦緞的底色迅速被浸染成沉鬱的墨綠,冰涼的濕意穿透寢衣,貼上他的皮膚。
他觸電般想跳下床,身體卻沉重得不聽使喚。那濕意如有生命,順著腳踝纏繞而上,冰冷黏膩。
就在這時,他看見了「它們」。
龍榻四周的黑暗中,緩緩「浮」出幾個影子,沒有清晰的形體,更像是水波折射出的扭曲倒影。它們穿著前朝的官服,衣袂在水中無聲漂蕩,頭臉模糊一片,唯有那空洞的「視線」,齊刷刷地、帶著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饑渴,鎖定在他身上。
最前面那個影子,官服顏色最深,水漬也最重,它抬起一隻由水流勉強構成的手,指向趙珩,沒有嘴的臉上,波動出含糊的音節:
「…龍…脈…還…來…」
更多的影子跟著騷動起來,水聲驟然變大,化作層層疊疊的囈語,灌滿趙珩的耳朵:
「鎮壓…百年…苦…」
「新主…不認舊債…」
「江…南…我們的…」
那囈語並非單純的聲音,更像冰冷的針,直刺神魂。趙珩感到一股龐大而混雜的怨念順著水汽侵入四肢百骸,絕望、不甘、還有被漫長時光磨礪出的惡毒陰冷。他的視野開始發黑,心臟像是被那無形的水草死死纏住,越收越緊。
他想起了玄冰洞中,那枚被李小魚捧著的、溫潤潔白的龍珠。也想起了更早的秘檔記載,前朝覆滅前,末代國師以七鼎鎖龍,血祭了無數生靈與地祇,強行延續國祚。這龍脈的「純淨」,本就建立在堆積如山的舊債之上。
如今,債主們順著新生光路,找上門了。
就在他幾乎要被那無邊的陰冷和窒息吞沒時,懷中忽然透出一點暖意。
是他一直貼身佩戴的、從小不曾離身的一枚舊玉環,玉質普通,雕工也粗陋,是幼時乳母所贈。此刻,這枚平凡的玉環,竟泛起一層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瑩潤光澤,那光很弱,卻異常堅韌,像寒夜裡最後一點燭火,勉強驅散了緊貼皮膚的冰寒。
也就在這微弱光暈亮起的瞬間,趙珩模糊的視線瞥見,寢殿角落那片最濃的黑暗裡,似乎…坐著一個人。
一個穿著本朝衣冠,身形卻比那些前朝水影更加凝實、也更加沉默的人影。它就那麼靜靜地「坐」在黑暗裡,臉朝著龍榻的方向,看不清面容,卻讓趙珩無端生出一股比面對前朝怨魂更甚的寒意。
那不是來討債的。
那更像是在…審視。
「呃!」
趙珩終於掙扎著發出了一點聲音,猛地從龍榻上彈坐起來!
錦被滑落,冷汗瞬間浸透重衣。他劇烈地喘息著,心臟狂跳如擂鼓。
寢殿內一片寂靜。宮燈未燃,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清冷的光斑。龍榻乾燥溫暖,華美的錦緞在月光下流淌著柔和的光澤,纏枝蓮花靜靜綻放,哪裡有什麼水漬、什麼黑影?
剛才的一切,逼真得可怕的觸感、氣味、聲音,彷彿只是一場噩夢。
但趙珩低頭,看向自己微微顫抖的手,指尖,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河底淤泥的腥氣。
而懷中那枚舊玉環,觸手依舊溫潤,彷彿從未發過光,他緩緩躺回去,睜著眼,望著頭頂繡滿雲龍的帳幔。殿外,隱約傳來三更的梆子聲,悠長而空寂。
討債的前朝幽魂,黑暗中審視的本朝身影……
龍脈易主,光路重連,帶來的真的只是生機嗎?那些被時光掩埋的,被權力鎮壓的,被新秩序覆蓋的舊日痕跡與因果,是否也隨著這股「新生」的力量,一併…甦醒了過來?
年輕的皇帝在龍榻上輾轉反側,後半夜,再也沒能合眼。
窗外的天色,正一點點泛起青白。
而某些東西,一旦被驚醒,便再難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