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洲,三河镇。
这里虽属漕帮势力范围,却地处边缘,帮中高层平时很少出现。
午后阳光温暖,洒在镇外弯弯曲曲河网上,水面泛着碎金般的光芒。
镇里主街沿河而建,“醉仙楼”的旗子在微风中有气无力地飘着。
空气中混杂着河水味、酒香和饭菜气,虽比不上大城市的繁华,却也自有一番热闹。
这“醉仙楼”是镇上最大的酒馆。
此时大堂里坐满了人,大多是跑船的水手、本地搬运工和过往商人。
其中还夹杂着几个带着兵器、看起来不好惹的江湖人。
划拳声、笑骂声、伙计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在大堂一角,搭着个半人高的木台。
台上,一老一少正在卖唱。
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满头白发,脸上布满皱纹。
他微闭着眼,枯瘦的手拉着一把颜色暗淡的二胡。
琴弓缓缓拉动,苍凉悠远的音调便在喧闹中清晰地流淌开来。
他身旁,坐着个抱琵琶的少女。
看上去不过十六岁,穿一身淡红色衣裙,虽不贵重,却干净整洁。
她微微低着头,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纤细的手指拨动着琴弦。
朱唇轻启,唱的是澜洲本地流传的一首婉转小调:
“三月桃花开水边,郎君撑船去不还……”
她的声音清澈空灵,像初春融化的雪水,滴落在山涧石头上。
台下不少酒客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那目光里有欣赏,有痴迷,也夹杂着一丝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啧,芸娘这嗓子,真是绝了。”
靠窗的一桌,一个走镖师傅打扮的汉子咂咂嘴,低声对同伴说,
“听说才来镇上没几天,这嗓子倒是清亮得紧。”
他那满脸精明的行商同伴却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
“唱得好是福气,也是祸事。在澜洲这地方,尤其是咱们这靠水吃饭的……难啊。”
镖师脸色一变,似乎想到了什么,举起酒杯猛灌一口,不再说话。
另一处角落,几个穿着粗布衣服、一看就是底层江湖人的年轻男女坐在一起。
其中一个最年轻、背上挎着单刀的汉子听得入神,忍不住对身旁年长的同伴说:
“大哥,这姑娘唱得真好……”
他话没说完,那年长些、脸上带道浅疤的汉子立刻瞪了他一眼,低声喝道:
“闭嘴!老实听曲,少多嘴!”
年轻刀客被骂得一怔,有点不服,但看到大哥严厉的眼神,只好悻悻闭嘴。
他旁边坐着一位颇有几分英气的女伴,正望着台上的卖唱女芸娘。
她眉头微皱,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就在这时,酒馆门口的喧闹声突然停了。
三四条彪形大汉,旁若无人地闯了进来。
他们都穿着漕帮标志性的藏蓝色短褂,腰间挂着明晃晃的分水刺,身上带着水腥味。
为首那人,脸上从眉骨到嘴角斜着一道狰狞的刀疤,是镇上漕帮分舵的一个小头目,人称“疤脸刘”。
酒馆里的嘈杂声像被一刀切断,瞬间安静得能听见针掉地上。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盯在这几人身上,原本热烈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
疤脸刘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全场,所到之处,人们纷纷低头。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台上那抱琵琶的红衣少女身上。
他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声音洪亮:
“台上这位,就是新来的芸娘姑娘吧?我叫疤脸刘,在漕帮分舵做事。
听说姑娘唱得好,弹得也好,正巧今天分舵来了贵客,王舵主特意让我来请姑娘过去唱一曲。”
他顿了顿,伸出三根粗壮的手指,晃了晃:“赏钱,这个数,三十两雪花银!”
“三十两……”
大堂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然而,没人露出羡慕或嫉妒的表情,反而是一种更深的恐惧和沉默在无声蔓延。
角落里,那年轻刀客脸色猛地一变,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他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对身旁的疤面大哥急促说道:
“大哥!漕帮的人又来了!
前些天下游李家庄那个唱曲的姑娘,被请去后就疯了……好好一个人,回来时连琵琶都不认得了!”
他身旁那位颇有英气的女伴闻言,右手不自觉地按上了剑柄,身子微微前倾就要站起来。
疤面大哥眼疾手快,左手死死按住她的肩膀,右手仍捂着年轻刀客的嘴。
他冲她用力摇头,眼神里满是警告。
女侠与他僵持片刻,终究还是颓然坐了回去,只是别过脸去,恨恨地咬着下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年轻刀客被他捂得脸色发紫,眼中的愤怒最终被恐惧取代,缓缓松开了拳头。
台上,那一直微闭双目的拉琴老者,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演奏。
他缓缓站起身,把二胡小心地放在身后的凳子上,随即上前一步将芸娘护在身后。
做完这些,他才对着疤脸刘拱了拱手。
老人的腰背挺得笔直,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沙哑:“多谢刘爷和漕帮各位好汉抬爱。
只是,小老儿和孙女芸娘,在这里卖唱混口饭吃,勉强过日子,已经知足了。
贵舵门槛高,贵客身份尊贵,我们粗人,不敢高攀,怕失了礼数,反而不好。
这赏钱……还请刘爷收回,另请高明吧。”
疤脸刘脸上的假笑瞬间消失,眼神变得阴沉。
他冷哼一声:“老爷子,你这话可就见外了。
在这三河镇,乃至整个澜洲水面上,谁不给我们漕帮面子?
今天这事,可不是我疤脸刘的意思,是王舵主他老人家的意思!”
他刻意加重了“王舵主”三个字。
“是‘请’……”他拖长了音调,身后几名漕帮帮众默契地上前一步,手按在了腰间的分水刺上,
“还是让我们兄弟动手‘请’?老爷子,您是个明白人,可得想清楚了。”
无形的压力像潮水般涌向台上。
芸娘吓得脸色惨白,抱着琵琶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娇小的身子微微发抖,无助地看着爷爷。
老者看着逼近的漕帮众人,又回头看了看吓得像鹌鹑一样的孙女。
他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深深的痛苦与无力。
他最终深深地、仿佛用尽所有力气般叹了口气,那挺直的脊梁也弯了下去。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芸娘冰凉的手背,声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苍凉:
“……去吧,孩子。爷爷……等你回来。”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在场许多人的心上。
芸娘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有掉下来。
她默默地放下怀里的琵琶,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一步一顿地,走下了唱台。
两名漕帮帮众立刻一左一右“护”在了她身边。
疤脸刘满意地笑了笑,目光扫过死寂的大堂,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得意,大手一挥:“走!”
一行人簇拥着那抹纤细的红色身影,离开了醉仙楼。
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这马车比镇上的普通车辆要华丽不少,车厢关得严严实实。
车夫是个戴斗笠、看不清脸的汉子,沉默得像块石头。
芸娘被扶着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的瞬间,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醉仙楼的方向,眼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驾!”
车夫一扬鞭子,马车缓缓启动,碾过青石板路骨碌碌地向镇外驶去。
它驶向漕帮分舵的方向,也驶向了笼罩在澜洲水乡上空的未知阴霾。
醉仙楼里,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很久。
直到马蹄声彻底听不见了,大堂里才仿佛重新有了空气。
人们开始重新动作,但声音都压低了许多,交谈也变得心不在焉。
一种混合着庆幸、羞愧、麻木和恐惧的复杂情绪,在酒气中弥漫、发酵。
拉琴的老者默默地坐回凳子上,重新拿起他那把旧二胡。
他没有拉响二胡,只是用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无意识地摩挲着琴弦。
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那河水看似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那辆华丽的马车,载着少女和无声的恐惧,驶向了漕帮分舵,也驶入了澜洲最深沉、最危险的秘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