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华贵的马车驶离醉仙楼,碾过三河镇喧闹的街道。
车厢外的人声仿佛被什么隔开了,变得模糊不清。
只有车轮压在石板路上“骨碌碌”的声响,一下一下,敲得人心发慌。
路上的行人商贩,一见这辆气派非凡的马车,还有那个戴斗笠的沉默车夫,都纷纷脸色大变。
众人像潮水般退到两边,让出通路。
他们眼中既有敬畏,也有说不清的恐惧,直到马车走远,才敢低声议论几句。
在这澜洲水乡,漕帮的标记,就是无人敢挑战的权威。
马车没有在镇上停留,甚至没有走向显眼的漕帮分舵大门。
它径直穿过镇口的石牌坊,拐上了通往郊外的土路。
车轮扬起细尘,两旁的房屋渐渐稀少,变成了一片片稻田和纵横交错的水渠。
车厢里,光线昏暗。
厚厚的绒布窗帘把外面完全挡住,只有几缕微光从缝隙透进来,落在铺着软垫的座位上。
空气中飘着一股木头和织物的沉闷气味。
芸娘蜷缩在座位一角,双臂紧紧抱着她那把视若生命的琵琶,仿佛这是她在这陌生险境中唯一的依靠。
她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娇小的身子随着马车颠簸微微发抖。
脑子里不断闪过疤脸刘那凶狠的笑容、爷爷无奈悲伤的眼神,还有酒馆里那些江湖人避之不及的模样。
未知的命运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心。
在她对面,坐着另一位女子。
和芸娘的惊慌完全不同,她大约十八九岁,穿着一身素雅的天青色衣裙,容貌清秀,气质沉静如水。
一架用深色锦袋仔细包好的古琴,平稳地横放在她并拢的膝盖上。
她微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呼吸平稳悠长,仿佛不是坐在前途未卜的马车上,而是在自家屋里静心养神。
马车猛地颠了一下,芸娘忍不住低呼一声,把琵琶抱得更紧。
这时,对面的女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在昏暗中格外深邃。
静静看着芸娘满是恐惧的脸,过了片刻,她才轻声开口,声音如古琴初响,平和悦耳:
“你很害怕?”
芸娘被她突然的问话吓了一跳,像受惊的小鹿猛地抬头,对上那双平静的眼睛。
她怯生生地点点头,声音细得像蚊子:
“是……是的。姐姐,我……我第一次被请到这种地方唱曲,心里……实在害怕。”
她不自觉地把琵琶抱得更紧,仿佛这样能多一点安全感。
那女子听了,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让人看不透的浅笑,温声安抚:“我叫苏晚晴。”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拂过琴袋上垂下的流苏,动作优雅从容,
“别太担心。我之前也去过几家府上献艺,不过是弹几首曲子,让宾客高兴罢了。
结束后都有丰厚赏钱,平安送回,没什么事的。”
她的语气平和肯定,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不自觉信服的力量。
“漕帮虽然势大,但在酬劳上向来守信。”
她补充道,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紧闭的车窗,“你放宽心,待会儿专心弹唱就好。”
这番话像一阵微风,暂时吹散了芸娘心头的一些恐惧。
她看着苏晚晴沉静的脸,对方那仿佛经历过类似场面却安然无恙的样子,让她找到了一丝依靠。
她稍微放松了一点紧绷的身体,小声说:“我……我叫芸娘。苏姐姐,你……你也是被漕帮……请来的吗?”
她依旧小心地用了“请”字,但其中的意思,两人都明白。
苏晚晴目光微动,轻轻点头:“嗯。”
她的回答很简单,没有多解释,像是确认,又似乎藏着别的意思。
“说是请,也是各取所需。”
她看着芸娘怀里的琵琶,适时转移了话题,带着鼓励的语气,
“你琵琶弹得很好,歌声也美,安心发挥就好。”
芸娘感受到一丝善意,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血色。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问:“苏姐姐,那……我们这是要去哪儿?那里……是什么样的?”
她对要去的地方一无所知,心里充满迷茫和害怕。
苏晚晴眼帘微垂,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
她轻轻抚摸着膝上的古琴琴袋,语气平淡,听不出波澜:“一处……清静的别院罢了。”
她的回答含糊其辞,带着刻意的轻描淡写,反而更添了几分神秘。
芸娘见她不愿多说,也不敢再问,只是默默点头。
她重新抱紧琵琶,把半张脸埋在后面,试图从熟悉的木质和丝弦中寻找一点安慰。
苏晚晴也不再说话,重新闭上了眼睛。
她仿佛将外界一切都隔绝开来,车内只剩下压抑的寂静,和车外单调的车轮声。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苏晚晴突然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锐利,但瞬间又恢复了平静,快得让芸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马车终于完全停下。
车外一片死寂,不是乡村的安宁,而是一种带着沉重压力的寂静,连鸟叫虫鸣都听不见。
“嗒”的一声轻响,车厢门从外面被打开。
那个一直沉默得像块石头的斗笠车夫站在门外,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
芸娘忐忑地抱着琵琶,跟在苏晚晴身后,小心翼翼地下了车。
眼前的景象让她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这是一处位于山脚水边的别院,环境极其清幽,甚至可以说偏僻。
四周树木茂密,远处是连绵的山影,近处有一条宽阔的河流静静流淌,水色深碧,望不见底。
一座白墙黑瓦、高墙深垒的庄园孤零零地立在这里,像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院墙高得吓人,墙面光滑,难以攀爬。
整体看起来像是富家子弟静养或避暑的庄园。
但气氛却格外阴森,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和“清静”二字毫不沾边。
最引人注意的是别院那两扇紧闭的黑漆木门,厚重结实,门上嵌着碗口大的铜钉,闪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门两旁各站着一个身穿漕帮服饰的壮汉。
他们身形魁梧,肌肉鼓起,双手抱臂,目光如鹰般锐利地扫视着刚下车的芸娘和苏晚晴。
太阳穴高高鼓起,这俩人显然都是内力不俗的高手,绝不是三河镇上那些普通帮众能比的。
他们没有上前盘问,只是沉默地打量着。
那斗笠车夫微微点头示意,其中一名守卫便面无表情地转身,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大门。
“吱呀!”
令人牙酸的开门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大门缓缓打开一道仅容马车通过的缝隙,里面光线昏暗,看不清楚,像一张巨兽缓缓张开的嘴。
斗笠车夫示意她们进去。
苏晚晴神色不变,抱着古琴,率先迈步,坦然走进了高墙下的阴影里。
芸娘看着那幽深的门口,心脏狂跳,几乎要跳出胸膛。
她回头望了一眼来路,只见曲折的土路消失在林木深处,来时的世界已被隔绝。
她深吸一口气,强忍住几乎要涌出的泪水,抱紧怀中冰冷的琵琶。
终于低下头,紧跟着苏晚晴的脚步,迈过了那道门槛。
在她身后,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发出一声更为沉闷的巨响,缓缓关上,彻底隔绝了内外。
门内,是一个未知的、仿佛连光都能吞噬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