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黑漆大门在身后“砰”地关上,最后一点天光也被彻底切断。
芸娘只觉得眼前一黑,像是从白天一下子跌进了黄昏。
一股混合着旧木头、淡淡霉味和潮湿水汽的味道扑面而来,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
眼前是一条江南式样的回廊,红漆柱子,飞翘的屋檐,地上铺着光滑的青石板。
廊外是精巧的园林,有假山、花草,一池春水在暮色中泛着微光。
这本该是个雅致的地方,此刻却静得吓人。
没有鸟叫,没有虫鸣,连风声都听不见。
园中的花草像被定住了,一动不动。
池水也死气沉沉,不见一丝波纹。
只有引路那名漕帮手下单调的脚步声,和他们自己的心跳,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回音。
廊檐下挂着一盏盏六角宫灯。
可灯里的烛火跳得有些诡异,把三个人的影子拉长、扭动,投在墙上地上,像晃动的鬼影。
那些原本雅致的雕花窗格,在昏暗中投出狰狞的影子;
假山的窟窿像无数双偷看的眼睛;
就连池边的垂柳,也仿佛变成了披头散发的女鬼。
芸娘不自觉地往苏晚晴身边靠了靠,好像这样才能找到一点安全感。
她偷偷打量四周,这明明是江南园林的样子,一草一木本该温婉,此刻却处处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那些雕梁画栋依然精美,可红漆在昏暗中显得太暗,像干涸的血;
那些假山依然玲珑,可嶙峋的轮廓在扭曲的光影里,竟像张牙舞爪的怪物。
她心里一紧,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苏晚晴却依旧平静。
她抱着古琴,脚步从容,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周围。
那双清冷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敏锐地捕捉着每一个细节。
她注意到回廊转角处有新鲜的刮痕,石阶上留着不明显的污渍,池边还有几片反常枯萎的荷叶。
空气中那股越来越浓的、仿佛从地底渗出的阴寒湿气,与这江南园林本该有的温润格格不入。
穿过几重院子,引路人在一扇巨大的雕花木门前停下。
他轻轻推开门,侧身让开。
一股暖意混着更浓的檀香味涌了出来。
门里是个极其宽敞华丽的大厅。
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没有声音。
厅里梁柱都用金漆画着龙凤图案,四周的多宝格里摆着各式玉器、瓷器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稀奇玩意儿。
几十盏宫灯高高挂着,把整个大厅照得亮如白昼,金碧辉煌,几乎晃得人睁不开眼。
可这极致的奢华下面,却藏着说不出的古怪。
大厅的几扇窗户,全被厚厚的墨绿色绒布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那些金漆彩绘的图案细看之下,龙凤的形态似乎有些扭曲,龙眼细长,凤嘴尖利,隐隐透着凶气。
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还能看到和回廊石刻相似的、更精细的诡异水兽图纹,像藏在华丽表象下的阴影。
大厅尽头,一个身材异常魁梧的汉子,正背对着他们,负手而立。
他个子极高,肩宽背厚。
光是一个背影,就像一座不可撼动的大山,散发出沉重的压迫感,让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他正抬头看着墙上挂的一幅巨大的《江海奔流图》,画里怒涛翻卷,气势磅礴,与他的身影相得益彰。
引路人快步上前,在离那背影几米远处停下,躬身抱拳,声音带着明显的敬畏:
“王舵主,姑娘带到了。这两位是镇上目前能找到的,唱曲弹奏最好的了。”
那魁梧身影动了动,缓缓转过身来。
灯光下,露出一张国字脸,肤色黝黑,颧骨高耸,浓眉下一双虎目精光四射,不怒自威。
他约莫四十上下,太阳穴高高鼓起,显露出精深的内功修为。
一身暗紫色团花锦袍更衬得他气势逼人,腰间的玉带上,镶嵌的墨玉在灯光下泛着幽深的光泽。
他的目光像实质一样,带着审视的意味扫过门口的两人。
目光掠过芸娘时,她只觉得浑身一僵,像被冰冷的刀锋刮过。
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抱紧怀里的琵琶,心脏狂跳不止。
而当目光落在苏晚晴身上时,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随即,王舵主脸上堆起一个看似豪爽的笑容,声音洪亮,震得大厅似乎都有回音:
“两位姑娘远道而来,辛苦了!别害怕,鄙人王罡,是本地漕帮分舵的舵主。”
他一边说着,一边迈步向前,步伐沉稳,每一步都像踏在人的心坎上,无形的压力随之弥漫开来。
在离两人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目光在她们脸上扫过。
“这次冒昧请二位来,是因为我在这别院里,招待一位极其重要的贵客。”
王舵主继续说道,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渐渐深沉,
“这位贵客嘛……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痴迷音律,特别喜欢听绝妙好曲。
普通的靡靡之音,匠气之作,可入不了他的耳。”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两人的反应。
芸娘的脸色更加苍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苏晚晴依旧垂眸静立,面色平静。
王舵主嘴角的笑意似乎深了些,但眼神里毫无暖意,反而带着警告的意味:
“要是……要是曲子不合心意,弹唱的人技艺不精,惹得贵客不高兴,他难免会……发点小脾气。”
“所以,”他语气突然加重,像重锤敲击,“二位今晚,必须竭尽所能,把平生所学都使出来!
唱得好,弹得妙,让贵客满意了……”
他大手一挥,姿态豪爽,“酬劳,绝对超乎你们的想象!金银珠宝,随你们开口!
我漕帮,从不亏待有用之人,对能让贵客开心的能人,更是绝不吝啬!”
这番承诺,若在别处,足以让人欣喜若狂。
但在此刻此地,配合着他之前的话,却只让人感到一阵寒意。
“不过,”王舵主话锋一转,脸上还带着笑,语气却冷了下来,“贵客喜欢清静,不爱外人打扰。
在晚上献艺之前,就请二位先在厢房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晚上才能拿出最好的状态。”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缓缓扫过二人,“记住,没有吩咐,千万别在院里随意走动。
这别院……景致虽好,但有些地方年久失修,或是养了些凶猛的护院狗,不太安全。
要是误闯,发生什么意外,就不好了。”
这番软中带硬的警告,让芸娘的身子微微发抖。
王舵主似乎很满意她们的反应,不再多说,对旁边垂手侍立的手下示意:
“带两位姑娘去西厢客房休息,好好招待,不得怠慢。”
“是,舵主!”手下恭敬答应,转向苏晚晴和芸娘,语气客气却不容拒绝,“二位姑娘,请随我来。”
两人跟着手下再次走进那寂静得吓人的回廊。
七拐八绕之后,来到一处相对独立的小院,推开其中一间厢房的门。
房间里的布置倒是相当精致舒适。
靠窗摆着一张花梨木圆桌和几张绣墩,桌上放着点心和一套白瓷茶具。
里间是两张并排的床,挂着素雅的纱帐,被褥看起来柔软干净。
可芸娘一眼就注意到,那扇原本能望见外面院子的雕花木窗,此刻已被几根崭新的木条从外面封死。
那些木条粗如手臂,只留下几条窄缝,透进几缕微弱的天光。
门口,隐约可见两名持刀守卫的身影,像两尊沉默的石像。
引路人把她们送进房间,便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
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耳中,像一把无形的锁,把她们和外界彻底隔开。
芸娘紧绷的神经终于到了极限,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幸好及时扶住桌沿才站稳。
她转过头,看向始终异常平静的苏晚晴,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恐惧:
“苏……苏姐姐,我们……我们是不是回不去了?”
苏晚晴没有立刻回答。
她先把怀里的古琴小心地放在桌上,然后走到窗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触摸那冰冷坚硬的木条。
目光透过狭窄的缝隙,望向外面被分割成一条条的灰暗天空。
她清秀的侧脸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沉静,也格外深邃。
房间里,只剩下芸娘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和窗外那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