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浓稠的墨汁，彻底吞没了这座水边的别院。
西厢房里，唯一那盏油灯跳动着，把昏黄的光投在芸娘苍白的脸上。
她坐在床沿，手指紧紧攥着衣角，用力到指节发白。
窗外，被木条分割的月光冷冷地照进来，像一道道冰冷的栅栏。
寂静中，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让她像惊弓之鸟，浑身一颤。
或许是风吹过屋檐，又或许是远处不明来源的窸窣声。
和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静坐在桌旁的苏晚晴。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雅的天青色衣裙，深色锦囊包裹的古琴横放膝上。
没有点灯，整个人几乎融入了角落的阴影，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光，勾勒出沉静的侧影。
她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呼吸平稳悠长，仿佛即将到来的不是生死未卜的献艺，而只是一次普通的演出。
只是，她那轻轻搭在琴囊上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锦囊表面摩挲着。
这些细微的动作里，似乎藏着不同于表面的心绪。
“嗒...嗒嗒...”
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门外。
芸娘猛地抬头，眼中充满恐惧，几乎要叫出声来。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房门被推开，白天引路的那名漕帮手下站在门口，身后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他的脸在昏暗光线下有些模糊，语气还是那样程式化的客气：
“两位姑娘，时辰到了，贵客已在等候。请随我来。”
芸娘求助似的看向苏晚晴。
苏晚晴缓缓睁开双眼。在阴影中，她的眼睛格外清亮，像浸在寒潭里的星星。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平静地拿起膝上的古琴，抱在怀中，站起身，对芸娘微微点头。
这个简单的动作，仿佛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芸娘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艰难地抱起沉重的琵琶，跟在了苏晚晴身后。
三人再次走在迷宫般的回廊中。
夜里的别院，比白天更加诡异。
廊下悬挂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投下的光影随之扭曲摆动。
朱漆廊柱和雕花窗棂被照得光怪陆离，仿佛随时会有鬼怪从阴影里扑出来。
回廊外，那些假山、树影在黑暗中失去了形状，变成一团团蹲伏的巨兽黑影。
绝对的寂静笼罩着这里，只有他们三人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
那声音清晰得让人心慌，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间隙里。
穿过几道门，引路人在一扇虚掩的雕花木门前停下。
他侧身推开房门，一股混合着檀香、脂粉味和某种更深沉、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
“二位，请。”
门内是一个比之前大厅稍小，却布置得极为精致的厅堂。
地上铺着厚厚的牡丹缠枝纹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没有声音。
四周墙壁用锦缎装饰，多宝格里摆着各种古玩玉器，在周围数十盏灯烛的映照下，流转着温润奢华的光泽。
厅堂中央最亮，越往四周，光线越暗，阴影越重。
最引人注目的，是厅堂的尽头。
一道厚重的、暗红色丝绒帘幕像舞台帷幕般垂落，把后方空间严严实实地遮住了。
帘幕质地很密，只能透过底部缝隙和帘子本身的一点透光，隐约看到后面放着一张宽大的太师椅。
椅子上深陷着一个臃肿肥胖的人影。
帘幕前，像两座铁铸的守护神，站着那两名身穿黑色劲装、面无表情的壮汉。
他们双手抱臂，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对进来的人毫无反应，仿佛只是两具人形装饰。
在距离帘幕约一丈远的地方，已经摆好了两个锦缎绣墩，显然是给她们的表演座位。
“两位姑娘，请开始吧。务必让帘后的贵客满意。”
引路人低声说完，就退到了门边的阴影里，像融入了背景，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芸娘抱着琵琶，战战兢兢地在绣墩上坐下。
她感觉帘幕后的阴影仿佛有生命般，正透过厚厚的绒布盯着自己。
让她如坐针毡，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苏晚晴。
苏晚晴神色不变，从容坐下，把古琴从琴囊中取出，平稳地横放在膝上。
她的动作不慌不忙，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
两人对视一眼，微微点头。
这是她们白天在房里短暂商量后决定的曲子，选的是《月夜泛舟》。
这首曲子旋律优美、流传很广，算不上多么高深，但胜在稳妥。
苏晚晴纤指轻抬，落在琴弦上。
“叮咚......”
清澈空灵的古琴声像月下涌出的清泉，瞬间流淌在寂静的厅堂里。
琴音干净剔透，每一个音符都圆润饱满，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宁静力量。
芸娘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恐惧，跟着琴声，轻启朱唇：
“江上月明......舟随波流......”
她的嗓音依旧娇柔婉转，虽然开始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但在苏晚晴那沉稳如山、清澈如水的琴声引导下，她的歌声渐渐舒展开来，与琴声交织在一起，竟意外地和谐动人。
帘幕后面，起初没有任何动静。
那肥胖的轮廓像沉睡的肉山。
但随着乐曲婉转推进，琴声更加悠扬，歌声更加清亮，那臃肿的阴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一阵极其细微的、带着满意意味的哼唧声从帘后若有若无地传来。
“嗯......”
大师那沙哑油腻的声音终于响起，虽然低沉，但在寂静的厅堂里清晰可闻，“不错......真不错......”
他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意外和赞赏。
“想不到......这穷乡僻壤，也能有这样的好货色......”
他似乎在咂摸着滋味，“这琴音，干净......难得；这嗓子，透亮......有点意思，有点意思......”
这来自“贵客”的直接夸奖，像一剂强心针，让芸娘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她偷偷瞥了一眼苏晚晴，见对方依旧全神贯注于琴弦之上。
那专注平静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安定，让她心里稍安，唱得也更加投入了几分。
苏晚晴的琴音始终平稳，不见丝毫波澜，甚至比刚才更加流畅自然。
她将这首《月夜泛舟》的意境演绎得淋漓尽致，引人入胜。
然而。
就在一曲进行到中段，旋律变得稍微激越，仿佛小舟驶入一段微起波澜的水域，琴声本该更加昂扬之时。
“铮！嗡！！！”
一声极其刺耳、完全不和谐的裂帛之音猛地炸响！
绝不是曲调需要，那是琴弦被无法承受的巨力瞬间崩断的声音！
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
紧接着！
“哗啦啦-咔嚓！”
一阵木片碎裂的脆响紧随其后！
苏晚晴膝上那具材质上乘的古琴，琴身竟从中猛地裂开！
木屑和断裂的琴弦四处飞溅！
“啊！”
芸娘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失声惊叫，歌声戛然而止。
她惊恐万状地看着身旁碎裂的古琴和依旧坐得笔直的苏晚晴，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帘幕后面，大师也被这刺耳的杂音和碎裂声猛然惊动，臃肿的身体瞬间坐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琴身碎裂的粉尘还没落下，苏晚晴的眼神已骤然改变！
之前的沉静如水瞬间冻结，化成两道锐利如万年寒冰的锋芒！
她出手如电，快得只剩一道残影，右手竟精准地探入破碎的古琴腹腔中。
抽出的，不是琴柱或残弦，而是三支泛着幽蓝光泽、薄如蝉翼、形似柳叶的纤细飞刀！
“咻！”
凄厉的破空声撕裂了短暂的死寂！
苏晚晴手腕一抖，全身内力毫无保留地灌注于手臂手指。
那三支淬毒飞刀顿时化作三道索命的蓝色流光，成品字形激射而出。
它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透木屑尘埃，直射帘后那个刚刚坐直的肥胖身影！
咽喉！心口！眉心！
目标明确，狠辣决绝，不留丝毫余地！
整个华丽厅堂的气氛，从之前的丝竹悦耳、宾主融洽，瞬间降到了冰点。
浓烈的杀机如同实质的暴风雪，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