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秋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一种精疲力竭后的抽噎。她蜷缩在墙角的阴影里,湿透的金发贴在脸颊,整个人小了一圈,刚才那股逼人的气势消失殆尽,只剩下浓重的、几乎要滴出水来的疲惫和悲伤。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动弹不得。脑子里像塞满了浸水的棉花,又沉又胀,每一次试图思考,都只能搅起更多浑浊的碎片和尖锐的刺痛。我是谁?我干了什么?这几百年算什么?
视线无处安放,最终又落回茶几上那袋血浆包。暗红色的液体,包装上印着花哨的“能量补充”字样,还有一个小太阳logo,简直讽刺至极。喉咙里那股甜腥气似乎还没散,混合着瑞秋带来的雨水和绝望的味道,让我胃里一阵阵发紧。
“……你说封印,”我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像是很久没用过,“在哪儿?”
墙角的瑞秋动了动,抬起脸。眼睛红肿,脸上的水痕分不清是雨是泪。“……你问这个做什么?”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还有一丝本能的警惕。
“我不知道。”我实话实说,茫然地摇头,“我只是……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说的有那么一点可能……我总得知道,我把他们……弄到哪儿去了。”
“你不知道?”她嘴角扯了扯,像是想笑,却没成功,“你亲手做的,莉娜。‘血源之契’的核心,与王族血脉共鸣最深的地方——还能是哪儿?”
一个地点,一个名词,毫无预兆地撞进我的脑海。不是通过记忆的回想,更像是一种沉睡的本能,被她的言语和此刻血脉间那微弱却持续存在的刺痛感唤醒。
“……暮光城堡。”我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我和瑞秋同时僵住。
暮光城堡。那不是人类旅游手册上的景点,不是任何现存地图标记的位置。那是一个只存在于古老血族传说中的地名,王族最初的领地,始祖沉眠之所,也是……所有纯血血脉最终的归处与力量源泉。它存在于现实与虚幻的夹缝,需要特定的血脉和仪式才能寻见、进入。
我怎么会知道?我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
瑞秋的眼睛一点点睁大,里面的悲伤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震惊,了然,还有深切的悲哀。“你看,”她喃喃道,“你记得。你的血脉记得。你的‘遗忘’,从来都不彻底。”
她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腿似乎还有些发软。“它在阿尔卑斯某条支脉的深处,与现实世界的锚点几乎已经消失。当年……你就是在那里,借助满月时始祖之地最强大的潮汐力量,完成了封印。”她顿了顿,看向我,“现在,封印松动了。因为我醒了,因为你还活着,血脉的牵引在呼唤。我能感觉到……那里很不稳定。”
“所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问。
“所以?”瑞秋重复了一遍,忽然激动起来,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所以我们必须去!必须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封印自然衰退,还是有别的什么……万一那些被封印的、已经异化的怪物先跑出来,或者封印彻底崩溃,所有族人都会……”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都会死?或者陷入更可怕的境地?
“我们?”我捕捉到这个刺耳的词,“为什么是‘我们’?就算……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我艰难地咽了口并不存在的唾沫,“那也是我搞出来的烂摊子。你刚醒,力量可能都没恢复,你去能做什么?送菜吗?”
“因为我是钥匙!”瑞秋上前一步,眼中燃起两簇倔强的火苗,“完整的‘血源之契’需要至少两名至亲王族血脉共同维持或解除!当年你骗了我,用我的血和气息做了印记,却把我排除在核心仪式之外。现在,封印松动,我能感觉到它在‘呼唤’特定的血脉共鸣。没有我,你就算到了暮光城堡门口,也进不去真正的封印核心!甚至可能……触发更糟糕的反应。”
她喘了口气,盯着我,一字一句:“莉娜,不管你记不记得,愿不愿意,这件事,你甩不掉我。”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我看着瑞秋,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妹妹”,这个指控我是千古罪人的女孩。她看起来那么年轻,那么脆弱,湿衣服下的肩膀单薄,脸色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发白。可她的眼神却像淬了火的琉璃,坚硬,执拗,不容置疑。
我忽然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疲惫,比过去几百年任何时刻都要累。我只是想安静地活着,送送血包,喝点“饮料”,在人类社会不起眼的角落里腐烂。为什么非要扯出什么王族、封印、灭族罪人这么沉重的戏码?
“就算要去,”我听见自己妥协般地说,声音里满是倦意,“怎么去?我现在是个黑户,用假身份活着,连出国都麻烦。你呢?你的人类身份能经得起查?而且,你说封印松动,那地方现在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可能很危险。”
“这些不用你操心。”瑞秋似乎因为我语气里的松动而稍微放松了一点紧绷的肩膀,“我这几年……没光做梦和找你。我用‘瑞秋’这个身份做了些准备。钱,渠道,一些……可能用得上的小玩意儿。”她没具体说是什么,但眼神里闪过一抹不属于她外表年龄的冷静和算计。“至于危险……”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再危险,能危险得过被自己姐姐封印几百年,一觉醒来发现她什么都忘了,还在靠喝血库的边角料过日子?”
我被她的话噎住,无力反驳。
“我们需要准备。”瑞秋抹了把脸,恢复了那种带着疏离感的镇定,虽然眼圈还是红的,“你……继续你‘正常’的工作,别引起怀疑。我来安排行程和必要的东西。最多三天。”
她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又停住,没有回头。
“莉娜,”她的声音很轻,却重重砸在我心上,“也许你忘了为什么做出那个选择。也许你有你的理由,哪怕那个理由我现在无法理解,甚至无法原谅。但事情因你而起,现在出现了变数。不管是为了那些还在沉睡的族人,还是为了阻止可能发生的、更无法预料的灾难,你都必须面对。”
她拉开门,潮湿的空气再次涌入。
“三天后,晚上十点,城西第七个地铁站出口,垃圾箱旁边见。别迟到。”
门轻轻合上,将她单薄的身影和外面无尽的雨幕关在门外。房间里重新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那袋已经凉透、显得格外突兀和可笑的血浆包。
我慢慢走到沙发边,跌坐进去,捂住脸。
手掌下的皮肤冰凉。没有温度,没有心跳加速——吸血鬼的生理反应总是这么迟钝而具有欺骗性。但灵魂深处,某种东西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崩塌、搅动。
我可能,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
而且,这个混账即将被迫踏上一条,可能通往自我审判,也可能通往更大毁灭的赎罪之路。
三天。我只有三天时间,来消化我可能是个灭族凶手的事实,并且准备好,去见一见我亲手埋葬的“过去”。
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向那袋血浆包。这一次,我连碰它的欲望都没有了。
胃里空荡荡的,却一阵阵发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