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天,时间仿佛被拉长又压缩,以一种极其别扭的节奏流逝。
我照常上班,穿着那身可笑的浅蓝色polo衫,穿梭在血站、医院和各个偏僻的研究所之间。保温箱握在手里的触感冰冷而熟悉,单据上的签名龙飞凤舞,和接送货的研究员程式化的点头。一切都和过去几百个日子没什么不同。
但一切都不同了。
我无法再心无旁骛地吸食血浆包。每次拿起那深红色的软包装,瑞秋那句充满鄙夷的“喝这种东西”就会在耳边响起,混合着记忆中(或许只是臆想?)更为醇厚、灼热、充满生命力的液体滑过喉咙的触感。胃里条件反射般涌起排斥,我试过强忍,结果差点在配送途中吐在客户门口。最终,我只能更频繁地“饮用”,每次只摄入维持最低限度活动的量,像饮鸩止渴。力量在缓慢流失,一种源自深处的、对真正鲜血的饥渴开始隐约躁动,被我强行压下。白天阳光带来的不适感似乎也增强了些,即使阴天,走在户外也觉得皮肤微微刺痛。
我开始不受控制地观察人类。不是以往那种隔着安全距离的、近乎标本式的打量,而是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惊的专注。送血去医院妇产科,听到新生儿嘹亮的啼哭,我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喉咙发干。路过喧闹的夜市,烧烤摊上油脂滴落的滋啦声,混合着人群汗液和血液奔流的气息扑面而来,我不得不加快脚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苍白的月牙印。地铁里拥挤的人潮,温热躯体无意识的碰触,脉搏在皮肤下跳动的声音……这些以往被我刻意屏蔽的“噪音”,如今变得异常清晰,极具诱惑,又令人恐惧。
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一个靠着现代血库苟延残喘的怪物?还是一个曾经掌握着可怕力量、能决定一族生死的……“王族”?
记忆的闸门并未因为瑞秋的指控而轰然洞开。没有清晰的画面,没有连贯的情节。只有一些更频繁闪现的、意义不明的碎片:指尖划过冰冷石面时金属与岩石摩擦的细微触感;某种古老语言吟唱的、带着奇异韵律的尾音;浓稠到化不开的黑暗里,一双双或猩红或暗金、带着痛苦与祈求的眼睛……以及,一种深沉的、几乎将灵魂冻僵的疲惫和……决绝。
每当这些碎片出现,伴随而来的总是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心悸。我不得不在无人处扶着墙喘息,等待那波不适过去。身体里仿佛有两个自己在撕扯:一个想蜷缩起来,彻底否定瑞秋说的一切,继续当我的血库配送员莉娜;另一个则在黑暗深处蠢蠢欲动,叫嚣着要去面对,去确认,去……赎罪?
瑞秋没有再直接出现在我面前。但我知道她在。偶尔在血站走廊尽头瞥见一抹快速消失的金发;手机里收到过一条没有署名的短信,只有简单的时间和地点确认,与我三天前听到的一致。她在用她的方式提醒我,约定的时刻在逼近。
出发前夜,我几乎没睡。坐在黑暗的房间里,最后一次环顾这个简陋的栖身之所。几件换洗衣物,一些伪造的证件和零散现金,一个用了很多年的旧背包。这就是我身为“莉娜”的全部家当。我拉开抽屉,角落里躺着一把银质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拆信刀。它很旧了,刀刃依然锋利,握柄因为长年摩挲而异常光滑。我不记得它从何而来,似乎自我有记忆起它就跟着我。以往只觉得是个顺手的旧物,此刻在昏暗光线下,那些花纹似乎隐隐流动,散发着一丝极淡的、与瑞秋抓住我手腕时感觉相似的冰凉气息。
我把它塞进了背包最内侧的夹层。
第二天晚上,天气阴郁,没有月亮。我提前结束了最后一单配送,没有回血站,直接走向城西。街道逐渐冷清,路灯间隔很远,投下昏黄孤寂的光圈。第七个地铁站出口藏在立交桥的阴影下,旁边果然有个锈迹斑斑的大型绿色垃圾箱,散发着不太好闻的气味。
九点五十分。我靠在离垃圾箱几步远的桥墩阴影里,压低棒球帽的帽檐。背包很轻,里面除了那点可怜的家当,还有两袋我挣扎许久最终还是塞进去的“备用粮”。真可笑,去可能是吸血鬼老巢的地方,还得自带“饮料”。
十点整。一阵轻微的、几乎融入夜风的脚步声靠近。瑞秋出现了。她换了一身深色的户外运动装,背着一个看起来专业且容量不小的登山包,金发紧紧盘在脑后,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神在扫过我时,闪过一丝复杂的微光。
“走吧。”她言简意赅,声音压得很低,目光警惕地扫过周围,“车在那边。”
她带我走向立交桥更深处,那里停着一辆其貌不扬的黑色轿车。我们上车,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戴着鸭舌帽,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们一眼,什么都没问,直接发动了车子。
车子没有驶向机场或火车站,而是在城市边缘的旧工业区穿行,最终停在一个废弃仓库模样的建筑后门。瑞秋付了钱,司机点点头,迅速驾车离去。
“我们要偷渡?”我看着眼前黑黢黢的建筑,低声问。
“没那么夸张。”瑞秋推开一扇不起眼的侧门,“只是用一些……不那么容易被官方记录的方式移动。跟我来。”
仓库内部比外面看起来大,堆放着一些蒙尘的机械零件。她轻车熟路地穿过几条通道,来到一扇厚重的铁门前。门上有个电子锁,她快速输入密码,门滑开,里面居然是个小型车库,停着两辆越野摩托车,还有一堆整理好的装备。
“阿尔卑斯山区,有些地方车开不进去。”她递给我一个头盔和一件厚实的防风外套,自己已经开始利落地检查摩托车的油量和胎压。“地图和路线我已经规划好了,尽量避开主要城镇和监控。我们需要在天亮前进入山区,找到第一个落脚点。”
她的动作熟练,计划明确,完全不像我记忆中那个在化验室里叽叽喳喳、热情开朗的女孩。这种强烈的反差再次提醒我,我对她,或者说,对“我们”的过去,一无所知。
我默默穿上外套,戴好头盔。摩托车发动的声音在密闭车库里回响,有些刺耳。
“抓紧。”瑞秋跨上其中一辆,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在头盔面罩后显得模糊不清,“路可能不太好走。”
我坐上后座,手迟疑了一下,还是扶住了她的腰。隔着厚厚的衣物,能感觉到她身体的紧绷。
摩托车驶出仓库,冲入夜色,将城市稀疏的灯火迅速抛在身后。冷风从脖颈缝隙灌进来,带着荒野的气息。道路逐渐变得崎岖,灯光越来越少,黑暗如同浓墨般包裹上来。
我开始感觉到不同。不是风,不是黑暗。而是随着我们远离人类聚居区,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似乎在血脉深处,极其缓慢地……苏醒了。不是力量,更像是一种模糊的方位感,一种被牵引的悸动,指向远方那片连绵的、沉睡在夜幕下的巨大山影。
瑞秋说得对。有些事,忘不掉,也逃不开。
我收紧手臂,将脸稍稍埋在她背后,闭上了眼睛。不是逃避,只是试图集中精神,去捕捉、去分辨那来自血脉彼端的、微弱而持续的呼唤。
赎罪之路,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