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疯癫十六载

作者:w墨色天空q 更新时间:2025/12/26 15:28:51 字数:3869

大玄历三百二十七年秋,玄冬又至,天大寒,雪满南京。

内城墙根的十一王府,殿宇檐角的冰锥垂下一尺有余,无人清扫的锥尖在晨曦中泛着森冷的青光。

屋内的萧衍睁开眼时,视线尽头正对上一只冻僵的蜘蛛。它挂在残破的帐幔上,八条腿蜷曲着,尽显死寂之态。

“我这次…昏了多久……”

萧衍忍着头晕恶心,缓缓支起身靠在床头,他抬掌抚向侧面墙上的刻痕。

随着指尖递回凹凸的触感,眼前三个刻得歪歪扭扭的“正”字逐渐清晰。

过去几个月发病时的记忆,随着大脑重新运转被打捞起些许,但更多的,依旧如沉船般陷落于意识的深海,唯余那重播了十几年的梦魇——

救护车刺目的顶灯、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心电图刺耳的警报,最后定格在大学图书馆里未完的毕业论文上。

‘我穿越了’——这是萧衍这一世呱呱坠地没多久就意识到的事。但仿佛是天谴般,他从出生起就被一种头痛怪病缠绕,病情加重时便会失去对身体的掌控,全凭本能行事,以至于他新人生的大多时候都浑浑噩噩,宛如一个失去灵魂的疯子。

“这次又能清醒多久呢。”萧衍侧头看向窗外的飞雪发呆。过了好一会儿才记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也不在意指尖与墙皮摩擦的疼痛,用指甲在墙上打横刮出一道横线。

他今年十六了。

“十一殿下,该用药了。”

一道尖细又谄媚的声音忽地自门外传来,萧衍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抓起手边的瓷枕就猛掷过去。

“砰!”瓷枕与门框激烈碰撞,瞬间四分五裂。瓷片登时四处飞溅,发出清脆而又尖锐的爆裂声。

“滚!”

门外那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怒斥吓得不轻,只听他在门外额头“咚”地磕地,口中慌乱地喊着:“恕罪!恕罪!”

紧接着,便是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那人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他映在窗纸上的模糊黑影,也随之淡去不见。

‘我病倒在床时不见你们这群阉人送药,如今倒殷勤,不是做了我那几个好皇兄的眼线还能是什么!’萧衍心下冷笑。

他清楚,在这看似兄友弟恭的十王宅(见注1)中,悄无声息“病殁(mo)”的皇子,早已不止一掌之数了。现在竟连他这个疯癫不受宠的,也碍着了某些人的眼。

‘太子派来的,还是老二的人?’

发病时的记忆支离破碎,线索难以追寻。萧衍压下翻涌的思绪,一个更紧迫的念头浮现:

‘必须立刻检查身体。这次发病三个月,病中的“我”竟只穿着睡衣游荡,能撑到雪天才染上风寒,简直侥幸。

‘记得感冒严重后‘我’是被太监们强行关进房间的,得看看他们有没有趁乱动了手脚。’

自萧衍清醒后,颅中的剜痛便一阵紧过一阵,如同将溃的洪水在堤坝边翻涌。

他强撑着坐起身,踉跄两步行至桌案前——一面覆满青锈的铜镜立在桌案上,只在左下角残存一小片昏黄的光亮,勉强映出他散乱的长发与深陷的眼窝。

萧衍凑近些,扯开睡袍。镜中浮光掠影间,峻朗的面容与紧窄的腰腹一闪而过。他接着又扶案转身,确认自己宽阔的肩背也无外伤,便草草系回衣服,重返床铺躺下。

此刻这具高大挺拔的身躯只让他觉得累赘,他不得不低头才能避过七尺(约一米八)高的床框。躺下的瞬间,太阳穴猛地一跳,牵扯着眼前阵阵发黑。

‘必须抓紧时间了。’

萧衍不确定自己何时会再次失去意识,他微阖双目,趁思考能力尚在梳理当前形势:

穿越这么多年,他基本确定自己是来到了与原本历史略有偏差的古代中国。

在这个世界线上,接替唐朝的玄王朝现在被北方群蛮打得苟安江南。皇帝深居宫内不理朝政,朝堂已彻底沦为了觊觎大位者相互倾轧(ya)的角力场。

而因为自小疯病的缘故,萧衍的继承顺位哪怕在十余位普通皇子里也算排不上号的,别说班底势力,身边连个可信的人都没有。

‘宫斗根本没得打,何况就算夺嫡成功,最后也是被蛮子一窝端的下场。

‘还是按照原计划,继续稳固自己无害的疯皇子人设,再想办法被外放吧。只有这样才能远离朝堂监视,才有机会做下一步打算。’

萧衍躺在床上,右手搭着床帮,食指随着思考无意识地点着节拍。

他其实早就想从宫中脱身,只是苦于身体的限制,每次计划都是实施一半就不了了之。

‘这次太危险了,王府里的仆从竟在三个月间全被渗透掌控。不仅在我病重昏迷后无一人通传太医,更有甚者还大开窗户灌入寒风,若不是这一世身体强健的过分,怕是会被活活冻死。

‘动不了背后元凶,总该让这群为虎作伥的小人尝尝代价!’

萧衍一想到自己因为伴生的怪病,还真差点死在这般拙劣的伎俩上,心烦意乱间,指尖敲击床板的速度不觉间又加快了几分。

“笃(du)笃。”

恰在此时,门外门环叩击声骤起,一道细若蚊呐的女声传来:“殿下……”

萧衍手上动作一顿,面上瞬间装出疯症发作时的木然。他这次手边没有丢出去驱赶人的东西了,便干脆不出声回应。

几息的沉默后,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条缝。一个身形瘦小的宫女探进了半个身子,面色惶惶地塞进来一个剔红的提盒,又迅速缩回手去。

‘又送馊饭,就没点新花样?’萧衍心底轻蔑地想道。

等那宫女的脚步声彻底远去,他才缓缓起身,走近后竟是看也不看,一脚就将面前的提盒踢翻——里面温热的稀粥顿时撒了一地,一个用麻绳扎好的油纸包也跟着滚落出来。

‘哦,居然不是?’萧衍有点惊讶。

他蹲下身拆开纸包,发现里面摞放着十几包药粉,这些药粉的最上面还压着一张字条,注明了它们医治风寒的功效与每日用量。

那字条的笔迹瘦劲工整,一眼看去颇为赏心悦目。

‘这又是谁干的?是里面下了毒想骗我主动吃下去吗?那手段未免太糙了些,不怕事发后被皇帝一起送走?’

只一瞬的迟疑,萧衍打定主意不碰这些来历不明之物,他将其全拆开,任由那些或褐或黄的粉末落进粥里,混成一滩更为不堪的狼藉。

等他再去关门时,目光无意间掠过半掩的门扉,冷不防却在庭院中撞见了一个纤细的身影——

一名少女撑着油纸伞,面朝他的房门立于风雪中。

她手中伞沿低垂,半张容颜隔着重重雪幕看不真切,远远只见伞面上几枝淡粉腊梅,于灰白的天地间寂然绽放。

“兄长。”

入耳的声音温润悦耳,但细品其中情绪,却空茫得近乎淡漠。那感觉,仿佛是在聆听一场极其礼貌的雪崩,表面寂静,内里却吞噬了万籁。

少女缓步走近,伞沿微抬,露出一张左眼角下带着泪痣的清丽面容:

她眉似纤羽,睫毛长而密,那双点墨般的眸子,如寒潭浸月,明明清透见底,却偏在眼尾留下一点霜影;鼻梁线条优美,挺秀如雪峰裁就;唇色极淡,仿佛初绽的玉兰被雪覆去了秾艳,只余淡樱。

视线相接的刹那,她眸中似有微光一动,像冰封湖面下倏忽即逝的鱼影,快得让人无从捕捉。

萧衍一怔——虽多年未见,但少女幼时的轮廓未变;他能轻松认出,这正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萧令瑜。

她今日着了件月白袄(ao)裙,如云乌发只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挽着。腰如约素,即使为了防寒裹了厚厚的皮毛,整个身段仍轻盈到像是要随时飘往九霄云巅。

‘当年粉雕玉琢的小丫头,如今果真出落成倾城模样了啊。她晚我一年出生,今年该是十五了?’

萧衍望着少女有点感慨。两人幼时曾同住于后宫妃殿内,上辈子是独生子女的他对有了个妹妹这种感觉很新奇,总是拎着她到处玩;而这小丫头也异于年龄的乖巧懂事,两人的关系因此一直亲密非常,直到母妃薨(hong)逝的那天……

“下雪天,怎么不穿鞋?”

极近处传来的女声,将萧衍从回忆中轻轻推醒,他低头一看,萧令瑜已收伞走至自己身前。

他依言伸出僵硬的脚掌观瞧,这才注意到自己赤裸的脚背已冻得发青,一个听闻过的生理现象闪过脑海:人在失温到一定程度后,反而感觉不到冷了。

萧令瑜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递过来:

“新做的棉袜,里面缝了艾草……”她的目光在他脚上停留一瞬,语气似是软了几分,“药既已倒了,便倒了吧。改日我再新做一份。”

“……”

萧衍闭口不言,这下送药的人是谁搞清楚了。但随之而来的还有更多谜团:萧令瑜为何而来?仅仅是送一份药和一双袜子吗?两人分隔日久,怎么今天突然想起来念旧情?

他无法判断萧令瑜现在的立场,选择沉默以对。

而萧令瑜似乎也不期待他的回应,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只是声音更轻:“还有……昨夜,东宫派人去了役俸房赐赏,十一王府雨露均沾,无人遗漏……”

‘这次是太子害我!’

萧衍立刻听出了话中所指,震惊之下,面上木然的伪装都几乎失控。

‘她是怎么知道的?她说的是真是假?又为什么要告诉我?’

“阿嚏!”

为了掩饰刚刚震惊时可能露出的破绽,他赶紧夸张地打了个喷嚏,抓起布包就往脸上乱抹。

萧令瑜见此又叹了口气,吞回了剩下要说的话,没再多言。

“别动。”

她轻轻踮起脚尖,捉住了萧衍胡乱抹蹭的大手。

纤指先是拢住他冰凉的指节,合掌捂热了些;继而自怀中抽出一方素帕,沿着面部线条将他脸上的狼狈细细擦净。

帕角携着淡淡的草木清香,素绢拂过眉骨时,萧衍不自觉地闭了下眼。

“好了。”

整理已毕,萧令瑜指尖在他眉心停留一瞬,才缓缓收回。她后退半步,端详了端详,又理平了萧衍衣襟上的几道细褶。

就在她似乎还想说什么时,门外却忽然传来了一名小宫女刻意扬高的请安声:“参见公公!”

“……我得走了。”

得了小宫女的提醒,萧令瑜语调不变,动作却匆促了几分,她不由分说地将一只精致的小手炉塞进萧衍掌心:

“这个你拿着,回去塞好被子好好睡一觉,等祭天大典过去,我再寻个空隙来看你;膳食我也会差人送来,他人的东西,切勿入口……”

她絮叨了几句,末了话音却戛然而止——仿佛才惊觉自己说了太多似的,猛地抿住唇,转身撑伞离去。

素白的衣带随风飘飞,柔密的绒毛披肩拥着她纤细的后颈;那渐行渐远的轮廓,在纷扬的大雪中,只勾出一道清冷的惊鸿影。

行至院口,少女脚步一顿,又回眸望来。

她目光隔着重重雪帘,静静落在萧衍身上,有零星的雪粒沾在她睫毛上,宛若晨露缀于兰芳,清澈又温柔。

随后,她极慢、极清晰地,用口型比出了一句话。

那六个字,萧衍看的分明——

“兄长,生日快乐。”

(PS:1.十王宅,后名十六王宅,最早出现于唐开元年间,是唐玄宗为杜绝非继承人的其他皇室子嗣参与政治,将他们集中于此分院居住的地方。

2.在本书中,四尺约合一米,即每尺0.25m;一个时辰等于两小时,一刻钟等于十五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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