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钟后,萧衍已经将门窗全部封闭,他将暖炉添好木炭,放在床铺上,自己也盘腿缩进了被子里。
随着床铺周围气温回升,他的皮下神经也像刚解冻般,后知后觉地传递回冰冷酥麻的感觉。
萧衍刚刚找木炭时将自己的王府转了一圈,还从仆人房桌上顺走了两个麦饼。
他的王府占地面积约有一个足球场大小,在十王宅里是最小的一个。现在其他的王府都只留下了少数的仆役看守,其主子们应该是都去参加萧令瑜说的那个祭天大典了,只有他留在此处无人问津。
‘祭天大典是……哦,想起来了,纪念玄朝开国的庆典来着。
‘日期是在10月1日,举国上下还放假七天……’
“哈哈。”
萧衍将麦饼烘的松软后一点点掰送入嘴,这惊人巧合的日期让他即使现在身陷囹圄(yu)也苦中作乐的笑了出声。
‘就是不知道萧令瑜为什么对我这么上心。我与她只在九岁前住在一起,而年幼时我一年里清醒的时日不过两三个月;常人摊上我这么个便宜哥哥,躲都来不及,更谈不上什么感情了。
‘是我身上有什么值得她利用的地方吗?不然她来博我这个“傻子”的好感干嘛。从她今天透露出的情报也能看出来,她现在心思深沉的很,不知偷藏了多少暗棋。’
萧衍咂了两下嘴巴,麦饼有些干,他实在挤不出唾沫了。
或是源于童年记忆、又或许是血脉相连的缘故,他对自己的同胞妹妹感觉亲近,不愿以恶意去揣测那个曾亦步亦趋黏着他的小女孩。
‘总之心里先提防一手,日后有空闲再想这些。现在最紧要的还是趁着庆典期间这里守备懈怠做点什么。’
萧衍将最后的半块麦饼强行塞进嘴中。短暂的休息后,他这恢复力极强的身体竟已康健大半。
‘从这次暗害事件来看,我这个王府已经被渗透干净了。想要洗牌重来的话……就这样吧。’
他穿好自己旧的鞋袜和外衣,最后深吸了一口温热的空气,一把掀翻了暖炉——里面燃烧的木炭顿时撒了满床。
火星子瞬间沿着蛛网丝帛席卷而上,点燃了整个床铺并向着周边的木质结构传播。
萧衍耐着烟尘,耐心地等待火焰布满了整间屋子才猛地推开房门:
“火!着火了!消防车,快叫消防车!”
他神情疯癫,手持点燃的被褥冲出房门,一把将其甩向东侧仆人房的檐柱。随即,他头也不回地直奔王府外而去。门口的守卫尚未反应过来,萧衍的身影已消失在街角。
“什么,怎、怎么了殿下?啊!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救火呀!”
“殿下呢?殿下去哪里了?”
“先别管殿下,快去打水!让让我,让让我啊!”
“完了……全完了!哇啊啊啊!”
院子中的太监们乱作一团,王府管事还来不及将他们组织起来,火舌已经像凶猛的野兽般从寝宫窗户和门缝中蹿出,噼里啪啦地吞噬起建筑外面木雕和锦缎。
风力极旺的天气下,火势迅速蔓延,寝宫旁的柴房也很快被卷入其中——萧衍早在沿途撒了助燃物,一道粗浓的黑烟瞬间冲天而起,王府内外顿时呛咳声、哭喊声响成一片,许多胆小的见到这一幕已开始转身逃窜。
“轰隆隆……”
失去木柱支持的房顶无力坍塌,炽热的气浪将几个离得近的仆役吞没,熊熊烈火眨眼间勾搭上隔壁另一座王府院里的枣树,向更远处蔓延开。
短短一刻钟间,十王宅这片区域的火情已呈滔天之势,彻底失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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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末(上午九点),南京外城正南门外,文武百官、皇室宗亲已在空地依制列队等候。
文官在东,手持笏板;武官在西,腰悬佩刀。
呵气成霜的天气,冻得他们个个缩颈拢袖,却无一人敢抖落肩头积雪。
禁军统领抱着双臂站在小高台上,目光缓缓扫过全场,他奉命维持大典秩序,不容一丝错漏;而与这位统领并肩的,则是一名肥胖的老太监,他几乎能有常人三倍宽,面上敷着厚厚的粉,看上去好似将要脱落的墙皮,偏偏嘴唇又涂抹成鲜艳的胭脂红,头上还簪了一朵大红花,瞧着分外恶心。
二人身后各随一名亲信,皆戴黑色幞(fu)头,穿青色圆领官袍,若非统领身后那人的袍摆多了一道横襕(见注1),旁人实难分辨孰为军中幕僚,孰为内侍宦官。
老太监翘着兰花指,将鬓边那朵大红绒花扶正了些,捏着尖细的嗓音开口:“哎哟,这西北风跟刀子似的,吹得咱家这心口哇,凉飕飕的。还是统领大人身子骨硬朗,瞧这盔甲穿的,风雪不侵,真真是……注定要高升的英姿啊。”
他说话时,脸上的铅粉随着肌肉牵动簌簌往下掉,如鱼唇一般肥厚的鲜红嘴唇上下翻动,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统领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禁军统领抱着双臂的姿势未变,连眼神都没有偏转一分,只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短促的笑:“大总管谬言,俺能做到这个位置,全靠对陛下忠心不贰,指哪儿打哪儿,不敢有半分懈怠。不比大总管,在宫内行走,替陛下料理丹事,心思活络。”
老太监像是被这话取悦了,咯咯笑起来,笑声干涩又诡异,他用绣着繁复花纹的紫色袖袍掩了掩口:“瞧您说的,咱家一个残缺之人,除了尽力伺候陛下舒坦,还能有什么活络心思?倒是统领您,手掌皇城禁卫,百官性命皆系于一线,这份权势……啧,烫手哦。”
“权势?”统领终于微微侧头,目光冷硬地射向老太监那张肥褶堆叠的脸,“俺只认陛下。陛下给,俺拿着;陛下不给,俺绝不伸手。
“倒是大总管,陛下是让你们内侍监监察宫里朝外不假,但您这眼睛,可别只盯着俺这一亩三分地,万一别处盗了洞,以您现在富贵的模样,怕是照看不过来。”
统领的话丝毫不留情面,老太监听着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红唇都抿成一条僵直的线。他正欲继续开口与统领打机锋,忽见一名小太监慌慌张张奔来,未到近前便被左右卫兵按倒在雪地中。
统领幕僚上前查问,旋即返回低声禀报:“统领,十王宅走水了。”
禁军统领闻言,只是瞥了一眼西边天际那抹若有若无的黑烟,便不以为然地摇头:“只剩些下人,慌什么。”
“铛!铛!铛!”
恰在此时,城墙上的大钟连续敲响三下,声震云霄。礼部侍郎拉长的高呼穿透风雪:
“吉~时~已~到~”
“呜——!”
号角长鸣,沉重的朱雀门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缓缓开启。御道两侧绵延数百米的卫兵同时高举起手中绣着诸天星宿的黄色旗帜,衮(gun)衮诸公扶正冠带,推金山倒玉柱,山呼万岁。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宏大的场面吸引时,统领的眼皮一跳——百官队伍的后方,竟突然出现一阵骚动。只见一个衣着单薄的身影踉跄着从人群中挤出,不顾一切地冲向御道,瞬间引来了无数侧目。
许多被推搡到的大臣皱起眉头,正要呵斥,见到那人腰间代表皇子身份的玉牌又把话吞回了肚子。
只见这位十一皇子直接扑倒在御道中央,在雪地里翻滚扑跌,拖出一长道灰黑蜿蜒的痕迹:
“火!好大的火!”
萧衍脸上本就沾着不少碳灰,这一打滚更是涂的满身都是,天家体面被他扫了一地。
百官哗然。队列一侧,蓄了短须的太子面色阴沉,垂首跪在宗室最前,默然不语;另一侧的凤驾帷幕内,面庞俊秀、肤色白皙的二皇子已是乐不可支,直笑得滚进自己母后怀里——皇后亦笑着将他搂住。
待命的禁卫们微微躁动,纷纷朝自己的顶头上司投来探询的目光。而统领眼皮耷拉着不知在看哪里,他左手沉默地抬起,却似被一根无形的丝线吊住,迟迟不曾落下。
“快将十一皇子请下去!”大总管冷哼一声,越俎(zu)代庖地下令,见到卫兵们毫无动作,只能冲身后跟着的太监发火,“还愣着干嘛?惊了圣驾你们有几个脑袋!”
听命于大总管的太监们顿时一拥而上,可惜他们身高还不到萧衍胸口,围在那里活像一群瘦猴在攀扯参天古木,迟迟无法将其制服。
就在御道上被萧衍搅得一片混乱时,钟声再次敲响。一名身穿黑色锦衣的武官举着黄龙纛(dao)从朱雀门走出,跟在他身后的是数十骑覆盔戴甲的皇家侍卫和一台十六人抬的巨大龙辇。
玄色轿帘上,绣着一条五爪金龙,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陛下驾到——”
“恭迎陛下!”
所有人立刻伏身叩地——除了萧衍。他直挺挺地站着,目光穿过飘雪,死死盯着那顶龙辇。透过晃动的轿帘缝隙,他看见了一张阴郁浮肿的脸——这位久居深宫的圣上,也正用浑浊的双眼打量着他。
“衍儿。”皇帝的声音远远传来,混在风雪里听起来有气无力,“到朕跟前来。”
萧衍歪着头,咧嘴傻笑——狗皇帝,等的就是你这句。
他蹦跳着冲向龙辇,在距离五步远时被侍卫拦下。但这个距离已足够他看清皇帝脖子上那些可疑的红斑——那是长期服用汞丹中毒的迹象。
“父皇!”萧衍尽力让自己的双眼显得无神,手舞足蹈地比划着,“火!家里好大的火!快叫消防车!”
皇帝表情和善,像哄弄孩童般安抚他:“不过走了水,衍儿何故惊慌至此?区区宅院,烧了便烧了。”
萧衍面上挤出一副急切的表情,用力摇头:“不是的,父皇!儿臣是想起前几夜做的梦了!那梦比大火还吓人!”
“哦?”皇帝似乎提起了一丝兴趣,他声音依旧温和,却不免带上了几分属于帝王的审视,“朕的衍儿做了什么梦?说与父皇听听。”
萧衍一下子“高兴”起来,他仿佛得到了莫大的鼓励,手舞足蹈地开始讲述:“儿臣梦见一条好大好大的蛇,浑身金光灿灿,头上还长了鹿角!它盘在皇城东边一座好高的宫殿上,对儿臣说,它要吃光……吃光天下所有的金丹,这样它就能飞升做仙人了!”
“后来呢?”皇帝声音里的探究之色更浓了。
“后来……”萧衍的声音猛地压低,身体前倾,神秘兮兮地仿佛要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那东宫里的小人不停地给它运丹药,它就不停地吃、不停地吃,肚子变得好大好大……最后,‘砰’的一下!”
他猛地张开双臂,做了一个剧烈爆炸的动作:“它的身子就突然从中间断成两截了!死啦!”
萧衍的话音落下,御道前后竟出现了一瞬的死寂。龙辇的轿帘晃了一下,里面皇帝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车厢边候着的奉御太监手里捧着的拂尘都被吓得差点掉落——皇上十几年间沉迷修道身体却越修越差,这是大家心知肚明却没人敢说破的。还有,他刚刚是不是听到了东宫二字?
“带十一皇子去偏殿休息,传太医看看。”皇帝沉默许久,终是摆了摆手退回车内,帘后传出的声音疲惫无力,“典礼继续。”
“传、传太医!”奉御太监急忙高声复述皇帝的话,高台上禁军统领的手掌这时才随之落下。
两名卫兵应声而出,恭敬地向萧衍一拱叉手(见注2),礼毕便一左一右抓住他的臂膀将其架走。而萧衍也不反抗,只盯着天空傻乐。
他知道,这场戏的效果已经达到了——既坐实了疯癫,又给皇帝递了个大不敬的借口处罚自己,可以借此远离是非。
萧衍被架走时,余光瞥见太子将阴鸷(zhi)的视线沉沉投向凤驾;而那辇中,依旧传来二皇子与女人说笑的隐约声响,似乎对一切毫无察觉。
二人之争,端倪已露。
‘……我的好大哥心里有鬼啊,看我竟觉得是二皇子派来的刀。
‘不枉我今天冒着砍头的风险给皇帝上眼药,这下太子有的忙了,接下来就算是疯病复发也暂时安全……不过,好像“智计白出”了。’
萧衍脸上浮现一抹笑意——他脑中那纠缠了他十六年、几乎已成为新人生一部分的剧痛,竟在上午离开王府后莫名消退,一连整个上午都未复发——这前所未有的轻快感,远胜庙堂算计得逞的那点喜悦。
因为这意味着,他从此刻起,终于能真正掌控自己的未来了!
“哈哈哈哈!”
被拖着远离人群后,萧衍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音,两个卫兵对视一眼,脚步不停。在他们眼里,这不过是疯皇子又一次寻常的发作罢了。
(PS:1.横襕,襕衫到膝处的一道接缝,一般认为是士大夫阶层对“上衣下裳”古意的恪守而刻意加上的。
2.叉手礼,常见于地位低者向高者示敬,始于西晋,盛行于唐宋时期,元明时期该礼仪逐渐式微。行礼时左手紧握右手拇指,小指抵腕,右手四指竖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