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姬(雪,谣与战斗人形)
by·NekoRirika
我的腹部与额头中了弹片,血污模糊了视线,就快活不长了吧。
最开始炮弹炸开的时候,连疼痛都没有感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却似乎连疼痛的力气都没有了,径直昏死了过去。
战场上下着雪,防线溃败了。
“少校,少校。少校······”
我费力睁开眼睛,感到脸上又干又痒,眼睑被眼屎沾着,没法完全睁开,我支起半边身子,用一只手抓了把雪抹在了脸上。
“嗯唔······”
疼痛促使我叫出了声来。
我清醒了许多,看见她的蓝色眼睛中有光环在收缩,宛若在聚焦。
“谣,报告战况。”
“是,少校。防线溃败,士兵们光荣战死,目前我们正处于敌军后方战壕,周边未发现敌军踪迹,等待您进一步的指示。”
“为什么我活下来了。”
“因为我保护了您。”
不,你应该利用救我的时间尽可能多的歼灭敌军才对。
我压制心中的苦闷,用双手撑起身子,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少了一只脚。
人形协作守则第一条:不要对人形倾注情感。它们的行动和判断基于已有的先验事实、数据和策略,我要做的便只是下达更加明确的指令而已。没错,对人形发怒没有任何意义。
“谣,你应该抛下我,尽可能多的消灭更多的敌人才对,明白了吗。”
“明白了,少校。”
我受了重伤,疼痛的感觉却并不明显,估计是谣为我注射了止痛剂吧。
战斗人形除了战斗的技能外,还配备了应急急救的能力,是相当昂贵的设备。事实上,谣的价值远超于我。
“扶我起来,到战壕外面。”
“是。”
她本来用膝盖垫着我的头部,现在我已坐起了身子,她便站了起来,小心探出头确认周边没有敌人身影后,扶我站了起来,走出了战壕。我注意到她每走一步,左腿关节就会传来“吱——”的声响。
“你的腿受伤了么。”
“在先前的战斗中,左腿膝盖关节因爆炸产生的冲击波而部分损毁,敏捷行动模式受到限制。”
“我昏迷了多久?”
“一整天。”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后方防线应该也已经应战了。”
“通讯模组受损,无法获悉其他战线消息。”
鹅毛大雪仍在下着,尸堆被掩埋,白雪之间偶或伸出枪支与火炮,战壕的铁链围栏被重型装甲车的履带碾烂,又再度被白雪覆盖,好像一场盛大的葬礼。
“走吧,去与后方战线回合。”
“是,少校。”
然而,我扶着她的肩膀,没迈出一步就顺势向前倒了下去,用一只脚走路,确实是很不方便。
“请稍等。”
她离开我的身边,走到一处用来搭建铁丝防线的木棍处,用双手握住,伴随着膝盖关节处传来的比往常更大的“吱——”的声响,她把木棍拔了出来,从臂袖抽出光刀削出手杖的形状,又用多余的木料为手杖添加了握柄和臂撑,并用铁丝加以固定,最终做成了一根简易的拐杖,递给了我。
“嗯,谢谢。”
拐杖很称手,这是精于计算的她所擅长的,做什么事情都能分毫不差。
我站了起来,靠着拐杖向前迈步,尽管很慢,但好歹能够勉强行走了。
我们就这样一直朝着后方防线走,期间她一直睁大眼睛侦察周边环境,“吱——吱——”的关节声响显得尤为刺耳,让我不禁皱起眉头。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尽早习惯吧。
日落时分,雪终于停了。我们找到了一处土堑,谣从附近的树林收集来干树枝,在坑壕中点燃了篝火,用来驱寒取暖,同时提供照明。坑壕的上方延伸出土墙,能有效地遮挡光线,不至于在茫茫雪野被轻易地发现火光。
暂时安歇下来,身子也暖和起来后,饥饿感便缠上了我。
“谣,你还有剩营养液吗?”
“嗯,请用,少校。”
谣从背部抽出胶管递给了我。
战斗人形储备的用于机体调节的营养液,经过自动过滤后可以被人类直接吸食,充当应急食品。虽然营养液也可以通过静脉注射的方式吸收,但那一般只用于没法直接进食的特殊情况。
吸食营养液的行为伴随着一定的心理压力。我总会觉得自己吸食的不仅是营养液,而是人形的血液,尽管营养液对于人形而言便只是营养液而已,与血液之于人类的概念很不相同。但是,吸食一个同样有着人类外表的身体内部的某种液体,就是会让我产生这样一种罪恶感,好像那种液体便是其生命的实体一般,正在从她的体内抽离,而转变成为我所用的一部分。人形被人类吸食营养液的时候又会产生什么样的感觉呢?它们也有着与人类相似的反射神经,有着用于行为模拟的“心”的反应机制。只不过与人类的“心灵”的概念不同,它们的“心”是一种基于人类行为、情感等庞大数据报告形成的数据与程式。尽管具体的原理我也不甚清楚,但是它们确实有类似于人类“激素水平”一般的相应的情绪量表。
我曾经尝过人形营养液的提取物,但并没有通过胶管直接吸取的经验。吸食与进食在行为学上有着很大的不同,后者伴随着更多形式性的动作,而前者便只是为了满足生存需要,精简掉了一切多余的行为,不用撕开食物,不用咀嚼,甚至不用很大程度上的消化,直接将营养高效地摄入。总感觉如果这样做了的话,我身为人类的概念都变得模糊,人类与人形之间的边界重合在一起,引起了我本能的排斥。
我没有及时做出反应,对此谣没有侧头也没有表示疑惑,只是握着自己的软胶管,注视着我,蓝色的瞳孔收缩聚焦,又再度扩散,似乎偷偷在脑内进行某种演算与预测一般。
最终我还是下定决心,接过软胶管,用嘴唇包住吸口,**起来。
“唔,咳咳,咳咳咳。”
营养液是油状的,粘稠却又不算厚重,是易于流动的油性液体,口感上和粥的汤液差不多,但是却相当的黏嘴,而且相当的咸,还带有微妙的酸涩苦味和腥味,总而言之非常令人难以下咽。
这个比当时的提取液要难喝了至少十倍啊。
然而,尽管很难喝,我还是强忍着,尽可能多地吸食着,还没喝上两口,营养液便不再出来了。
期间,谣极为认真地观察着我的反应,大脑似乎超高速地运转着,甚至隔着一段距离我都能听到她头颅内类似于磁盘转动的微妙噪音。
难道她也是第一次被人吸食营养液吗?
“没有了吗?”
“根据计算,您刚刚吸食的量足够一个正常成年男性活动一天的消耗。为了长远打算,我暂时只为您提供了这些部分。少校还想继续吸食吗?”
“不,不用了。谢谢。”
她点了点头,默默地收回软胶管。人形会基于经验,在恰当地时候模拟人类行为,点头这样的身体语言也是由她内部的程式所做出的判断吧。据说,人形为了模拟人类等生物的条件反射,偶尔也会不经判断地根据心情量表与行为数据的映射直接地做出某些行为。不过它们的这种反射行为要来的更为精确,基本只有一些日常生活中的行为动作被授予了这种模式权限,为的是使人形更像人类,更易于被人类所接受。
“少校,我的营养液,很难喝吗?”
“嗯,很难喝。”
“具体是什么味道呢,下一次我可以尽可能合适地分配油脂、水分、盐分等营养物的比例,使之更合乎您的口味。”
“······”
人形可以进食,却并没有味觉,尽管如此,他们有着相应的知识与认知。比如,知道盐多会咸,糖多会甜等等。
“有点苦吧,其实还可以,也没有能够容许我挑剔的余地。”
“明白了,鉴于少校是口服的方式,下次会尝试使用蔗糖代替葡萄糖,增加甜味。”
我苦笑了一下,抬头透过缝隙,看向小小的清澈的夜空,在没有枪炮与烟火的日子里,冬日的天空会有明亮的星星。
吱——
我回过神来,发现谣正用光刀切开自己左腿的膝盖。
我不禁睁大双眼,下意识地探出手去握住她的手腕,想要制止她。
“你在做什么?”
谣抬起头,她的眼瞳映照着我含杂关切、困惑与不解的脸。
“我在为膝盖做手术。不修理的话,膝盖会吵到少校。”
“手术······吗?”
我放开了她的手腕,显得有些尴尬。
“你居然还会做手术吗,总感觉无所不能呢。”
“嗯。少校被炮弹波及之后,浑身上下多处都嵌有弹片,是我帮你进行了止血、切除、修复、缝合等处理。”
我又一次睁大双眼,说不出话来,用手捂住自己缠满绷带的腹部,这才真切的意识到自己被谣所拯救,活了下来,此刻正享受着烤火的温暖,而自己的兄弟们却只能骨冻尸寒。
“谣,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谣用光剑挑出碎裂在人造肌肉组织中的碳纤维骨片,从背部抽出导管,滴入修复液,从臂袖抽出纤维丝进行缝合。
“因为,保护前线指挥是谣的优先任务。”
“是吗,原来如此。”
我感到心灵深处的某个地方产生了一种释然感,同时又伴随着小小的纠结和痛楚。我想起了自己已故的战友,下定决心一定要尽早与后方防线的部队会合,转移情报。
“我稍微休息一会儿。”
“晚安,少校。”
困意很快将我的意识拖拽进黑暗,在视线彻底昏暗前,我所看到的最后一幕是谣在篝火旁伸缩左腿,安静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
“嗯哼嗯嗯——哼哼——嗯——······”
天还未亮,篝火烧的正旺,我睁开双眼,看到谣碧蓝如海的双眼遥望远方,轻哼着熟悉的歌谣。
“这是,雪风颂么。”
“抱歉,少校,吵醒你了。”
“没事,正好该出发了。”
我振作精神,这才发现自己竟躺在她的腿上,被她环抱着,身边被某种柔和的银色光幕笼罩,形成了一个温暖无风的狭小空间。简直像个婴孩一样,完全没有军人的样子。
我赶忙坐起身来,因为动作仓促,牵扯到了腹部的伤口,传来一阵剧痛。
“嘶。”
“少校,您没事吧。”
“这是怎么回事?”
“您晚上睡觉的时候在发抖,我便去多收集了些柴火,但是夜风难防,便展开了一部分的能量护罩用来防风。”
“不用做这种多余的事情!”
我感到自己被当做了孩子,一时羞的面庞发红。
“这个血渍是怎么回事。”
她的衣服上沾有肮脏的血渍,那是昨晚还没有的血渍。
“我在收集柴火的时候,顺便抓了一只兔子,将它生吃了。经过消化后,可以转化为储备的营养液。这是在切兔子的时候沾上的血渍,您不用担心。”
我哑口无言。想到自己昨天咽下的营养液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得来的,我不禁略微觉得有些反胃。人形吞下所有能被称之为食物的东西,消化能被消化的部分,将其吸收、过滤、储存为营养液,在需要的时候从储液部件中汲取出来,为己所用,又或是供给给人类。人形没有味觉,不会食物中毒,就算是吞下生食也不会有任何奇怪的反应,那么这就没什么不好。然而,一想象出这副有着人类少女外貌的——机械,张开口齿,一脸平静地茹毛饮血,只是为了给我提供养分,我就打心底觉得无法接受。
“谣,不要再这么做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可是少校,这是存储和保障食物来源的最高效的做法。”
“真到了那个时候,就自己做饭吧。你帮我准备食材就行。”
“明白了。”
她盯着地面,若有所思,我听到她的头部传来“滋滋”的噪音。
看来这个命令相当费解的样子。
月亮还未完全落下,我们灭了火,披戴着月光,向着后方战线继续前进。
“为什么会哼雪风颂呢?”
在走了大概两三个小时之后,我感到了些许疲惫,为了调整精神状态,我试着主动跟她说话。
她的眼睛微微转动,似乎是在偷偷观察我的神情,然后思考了一会儿,静静回答道:
“······也许是少校昨天的**行为激发了与‘母性’相对应的部分程式,所以我才不自觉得产生了歌唱行为。我曾见过一个村庄里的母亲对自己的孩子吟唱这个旋律。”
“这是把我当成孩子了的意思吗?”
“基于已有的数据验证,大概是的。”
我无言以对,硬要说的话,光从外表来看,她看起来才更像是我的孩子。我已年过三十,她却看上去一副俨然十六岁少女的容貌。据说,所有人形的设计在外貌上都有意迎合了初代人形研究者的癖好。
“不过,雪风颂并不是适合当摇篮曲的歌。你知道它的歌词吗。”
“不知道,少校。我的数据库不包含这首歌。”
“也是,这是一首北国僻壤的民谣,讲的是北方战士一路抗击风雪跋涉归乡的故事。原曲是这么唱的······”
我把拐杖直直地插进雪里,矗立在雪原上,抬头挺胸,引吭高歌,唱的有模有样。谣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瞳孔闪烁,听得很认真。我唱着唱着,不禁沉浸进去,身子变得炽热,脸涨的通红,后背甚至要冒出汗来。唱完之后,我长舒一气,感到心里都轻松了不少。
“听下来确实不适合作为摇篮曲。”
谣发表了听后感言。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唱的太投入了,不禁对着她笑了笑,拄着拐杖又走了起来。
“怎么样,记住歌词了吗?”
“嗯,记住了。”
她突然开始唱了起来,声音比我轻了不少,音调也十分柔和,但还是把我吓了一跳,我没想到她会不动声色地开始学着唱歌。她边走边唱,声音却不会跑调。听着她的歌声,我感到自己的心舒缓下来,变得平静安宁,就好像,就好像战争已经结束,战士们成功回到了故乡。茫茫雪野的远方被日光照亮,显出一片矮小村庄的轮廓,太阳是被谣的歌声唤起来的。
“好听。”
我也发表了听后感言。也许在战争结束后,谣真的可以在退役之后摇身一变成歌唱人形。她如果像那些人形歌姬一样穿上五光十色的裙装,一定会出落的非常漂亮吧。我不禁在心里憧憬起那样的景象。
谣唱完之后,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只有脑袋不断地发出“滋滋”的转动声。
我一时猜到,可能她从来没有过唱歌和被夸赞的经历,一时不知道如何反应。
“谢谢少校。”
到最后她也只是好不容易憋出来了这么一句。如果人形会脸红的话,她现在的脸一定比此刻的太阳还要红艳吧。不过人形并不靠将血液流向大脑来促进思考,这么想来,她脑袋里传来的“滋滋”声又何尝不失为一种人形独有的“脸红”的表现呢?
“少校,前面有一座村庄。雷达没有探测到人形信息。”
“你先去打探一下情报吧,我在树丛这边等你。”
“是。”
在谣启动隐形装置前往查看情况的时候,我在树丛中刨开雪地,试着找到一些能用来烹食的蔬菜。
等谣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找到了几株野菜,甚至用拐杖,在雪兔的洞口打到了一只兔子。
“少校,村庄里没有人,应该是在敌军扫荡过来之前就已经撤离了,里面有一台已经损坏的通信设备。”
通信设备?我的头脑飞速运转起来,心里立马有了一个主意。
“明白了。谣,带着这些,跟我进村庄。”
“这些是?”
“我刚刚采的,厉害吧?能做一顿大餐呢。”
“少校,我现在就能立马把这些全部吃掉,转化为储备营养。”
“蠢货!谁想喝那些营养液啊,要做成汤啊,做成汤!”
“是,少校。”
谣显得有些失落,人形被骂了也会觉得难过吗?但我不是有意想骂她。
“抱歉,你没有味觉所以不懂。但是比起单纯的营养,一顿美味的饭菜更能治愈人类的心灵。”
“少校的心受伤了吗?”
“我只是打个比方。”
我和谣走进了村庄,这里确实是空无一人,每一间房子的门都随意敞开着,能被拿走的东西都被拿的一件不剩,估计是在战争打响之前就已经组织好撤离了吧。
“谣,带我去有通讯仪的房间。”
“是,少校。”
通讯仪在位于村庄中央的一间小房间内,巨大的仪器几乎填满了半个房间,这在战争开始前几乎负责了这一带全部的通讯,因为搬不走,在撤离的时候被彻底毁坏了。但是,零件还能用。
“谣,你的通讯接口支持那些型号。”
“多功能通用端,x152和加密协议U80。我的数据库里,没有与这台通讯仪匹配的信息。”
“毕竟是上上个年代的老东西了,不过交给我吧,在参军之前,我在大学里学的就是通信工程。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谣,我会在这里暂时忙一会儿,在此期间你就负责在外面望风吧,有什么发现立马通知我。等午饭的时候,我会出去叫你的。”
“是,少校。”
就这样,我拄着拐杖,在这件阴暗狭窄的房间里踱来踱去,搜罗工具,拆卸仪器,取下还能用的部分,进行基本的组装。谣是最新型号的战斗人形,但是为了保密,所有的战斗人形都不被允许接入公网,而谣用于私网通信的通讯模块也已经损坏,所以没办法绕过敌方的频道封锁进行远程的情报通信。不过,有了这台通讯仪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恰恰因为是老古董,所以这台机器所使用的通讯协议基本都是国内的,只要把放大器拆下来,加以改装,接入谣的编码仪进行编码发信的话,应该就能绕过封锁,单方面地向后方阵线发送情报了。
在改装的过程中,我发现协议接口的线缆都已被解开,估计是村民在撤离前胡乱拔掉的吧。我又仔细环绕着看了一圈,整个通讯仪的外部被砸毁,基本确定是无法使用,内部的线缆则没有被动过,唯独协议接口这里的线缆被尽数解开。一种可能从我的心底窜了过去——这个通讯仪被什么人处理过。但是这种老式的协议是靠暴力地堆通道的方式来防止逆向监听的,就好比一个兔子窝有数个出口一样,除非同时看住所有的出口,否则是拿不准兔子从哪里逃脱的。而这种协议的端口序列多达数十亿种。只要让“兔子”顺利从洞里逃脱出去的话,情报接线员就能够凭借独有的协议通道把它从公网频道中捞出来。就算这个协议频段被什么人察觉了,他也不可能同时监听所有端口。值得一试,况且依照现在的情况也没有别的方法了,放手一搏吧。
下定主意之后,我便继续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工作之中,全然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完成了。”
我长吁一气,抹了一把汗。没想到竟然热火朝天地干了一整天,本来想着吃午饭的,这下只能延到晚饭了。我看了眼窗外,太阳正要落山。事情做完之后,疲惫和饥饿很快便找上了我。先把谣叫来吧,得先把情报发送出去才行。
“谣?你在哪儿?”
我拄着拐杖,走出了门,发现蔬菜和死兔子被雪覆盖着,旁边还多了许多干柴。我不禁感到欣慰,正寻着谣的身影,突然发现她正坐在空地的积雪上,赤身裸体地晒着太阳。
“我在这里,少校。”
“谣?你这是······”
她双臂环抱膝盖,银色发丝在夕照下反射着五彩的红,那五彩来自于她皮肤的表面,一双眼睛闪烁着蓝色的光环,扣住了我的心。
“我正在进行光合作用。”
她一边说着,站起身来,切换体表拟态,五彩的光芒消散,同时捡起地上的衣服串了起来。
“少校?”
我正愣着神,被她一提醒,不觉有些尴尬。我察觉到,自己的内心深处兴许对谣产生了某种感情。我想看她在舞台上歌唱的样子,想看他像个人类少女一样生活歇息的模样。我摇了摇头,回到了现实中来。
“通讯仪已经改装好了,进来吧谣,根据我的指令发送情报。”
“是,少校。”
情报的发送工作很快结束了,我们来到屋外着手准备晚饭。
谣生起了火,我则坐在地上,用融化的雪水清洗蔬菜,兔子的处理则交给了谣,她很擅长切割。
“说起来谣不会做饭吗?”
“我的数据库里只记录了土豆炖肉的做法,必须准备二百五十克猪肉,二百五十克土豆,五百克水,十五克葱,十克姜,两克八角,两克桂皮,两克盐,十克油,五克白糖和十五克生抽酱油才行。缺一不可。”
“你是这么做菜的吗······”
“程式要求必须做到最优情况才行。”
“料理根本不是这么复杂的事情吧。我来教你。”
那之后,我尝试教谣如何用野菜和兔子肉顿一锅可口的肉蔬汤。我让她拿着切好处理好的兔肉,等水煮沸之后加进去,她却不停地问我“好了没好了没”,惹得我忍不住故意逗了她一下,明明水已经沸腾,她却打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加。
“少校,水已经沸腾,是现在吗?”
“嗯······可能还要再等一会儿吧?”
“唔,少校,是现在吗?我看不出区别。”
“谣,做饭是需要耐心的,只有这样,做出来的饭菜才会好吃。再等等。”
“是,少校。······”
“就是现在!”
一听此言,谣立刻松手把兔肉丢了进去,似乎怕耽误哪怕一秒的样子,立马又拿起了处理好的野菜,死死盯着铁锅,等待我下一步的指示。她这幅认真到有点手忙脚乱的样子,显得非常的可爱。
“噗,哈哈哈,你是什么时刻待命的投弹手吗?”
“少校?”
“不逗你了,其实晚一点早一点都没差的。我也没那么擅长料理,看着差不多熟了,加进去就行了,不用这么着急的。做饭跟战争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谣似懂非懂的样子,脑袋又开始“滋滋”作响,拿着野菜的手,举起又放下,最后看兔肉差不多浮了起来,才终于把野菜放进了锅里。
“搅拌一下会更好吧。”
我拿起一根充当勺子的处理好的小木棍,在锅里搅了起来。
“要试试吗?”
我把勺子递给谣,她接过勺子,模仿着我的姿势,机械性地搅动着,显得很笨拙,勺子几乎是在汤里一笔一画地走着,激起汤汁。
“这样汤会溅出来的吧,小心一点。要这样才对。”
我用手握住她的手,让她放松下来,带着她轻轻地搅动汤勺。
“对,这才像回事。恭喜你料理入门了。”
“是,少校。”
“这是哪门子回答?”
“······”
她眼睛睁得很大,似乎在发愣,感觉最近她这样的情况变得尤其的多,是脑袋一直转太快,快要坏掉了吗?
我用“汤勺”的凹陷处舀起汤,喝了一口。
“感觉味道有点淡呢。谣,你还有剩营养液吧,加一点。”
“嗯,明白了,少校。”
她取出体内细长的软胶管,向汤中滴入营养液。
“这样可以吗?”
她滴了几滴,小心地询问我。我又舀了一勺,果然非常鲜美。谣的营养液富含油脂与盐分,直接吸食虽然难以下咽,但是作为调料却是极品。而且汤里似乎多了一些甜味。
“非常美味。你加了糖吗?”
“嗯,因为少校上次说苦,这次就在其中加了蔗糖。”
她擦干软胶管的末端,收了起来,说话的声音小了许多,似乎对很多事情都不确定的样子,竟然显得有些害羞。
在与我的相处过程中,她似乎多了一些极为新鲜的行为模式。
我舀起一勺汤,轻轻吹了吹,递到了她的面前。
“尝尝?”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凑上嘴唇,轻轻地将汤汁吸入口中,咽了下去。
“抱歉,少校,我果然尝不出味道。”
我突然想起来她是没有味觉的,自己沉浸在喝汤的乐趣之中却忘记了谣的处境。我不禁为自己的自私产生了些许愧疚与歉意。
谣,微微低下了头,显得有些失落。无法感受到和人类一样的感觉,会开始影响她名为“悲伤”的情绪吗?
我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人形在刚问世的时候,以强大的学习能力震惊世界。但是人形毕竟只是人形,人与机械在结构上的根本差异决定了谣没法拥有味觉。但是说到底,味觉又是什么呢?味觉因何而存在呢?如果人形连人类的智能、行为甚至是“心”都能模拟,那么味觉又为什么不行呢?
想到这里,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谣,我来教你什么是味觉吧。”
她抬起头,蓝色的眼睛与我相碰。
“所谓味觉,就是吃到好吃的东西便觉得开心,吃到难吃的东西就觉得悲伤。对于我来说,所谓难吃的东西就是太咸、太苦的食物;好吃的东西,就是一碗温热的汤。谣认为是什么呢?”
她的头脑以前所未有的功率飞速运转着,“滋滋”作响的声音已经无需贴近她的脑袋也能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她注视着我,一刻也没能移开视线,久久没能发声。
“谣?”
我不知道她的脑内正在经历什么,但是我怕她过载,就这样突然坏掉,不禁唤出了她的名字,想要用手去拍拍她的脸,把她从数字的世界拉回现实。
就在我的手贴上她的脸颊时,她伸出双手覆住了我的指尖,缓缓回复到:
“对于谣来说,难吃的东西是生兔子,好吃的东西是少校做的肉汤。”
我一时语塞,心脏在短暂的平静后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我感到谣抓着我的手是那样的冷,同时又是那样的用力,好像在拼尽全力想要感受人类的温度一样。
“谣,我······”
一时间,一颗小巧的榴弹突然降临在我们身边,烟花般碎裂了开来,在我能够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被冲击波震到了路边,滚烫的汤汁撒在了我的伤口上,那里嵌入了新的弹片。
“啊啊啊啊啊,咕啊,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呃······”
剧烈的疼痛刺激着我全身的神经,我不禁绷紧全身的肌肉,奋力地在地上扭曲挣扎,却徒劳无功。
“少校?少校!”
耳边传来了谣近乎哭泣的尖锐呼喊。还是第一次,听到她这种声音。
我努力伸出一只手,却发现手已经不见,便改用另一只去摸她的脸,安慰她,没事的,声音弱到我自己都几乎快要听不见。在意识丧失前的最后一秒,我所记得的,是她的脸如火一般滚烫······
\
两小时前。
“有声音。”
VS01是最新型号的侦察、通讯两用人形,是特化了加密、破译与搜索算法的特异形战斗人形,能同时监听兆亿级别的通讯端口。
在前线作战部队完成了对战场的扫荡后,完成了战场侦察任务的它负责处理后方遗留战场的情报整理和反侦察工作。在经过这座已无人停留的小村庄时,它注意到了一台老式的通讯设备。
以防万一,备份记录一下吧。
它解开通讯端口的线缆,将自己的密钥线插入其中,反向侦测出了数十亿个通讯端口,然而,这对它的监听算力来说只是九牛一毛。
不过也正因是特化型,它的战斗能力极为差劲,所能展开的最高规格的火炮也只是勉强能够应付小型人类武装部队的破片火炮。
在接收到从这座废弃小村庄传来的未知讯息后,它便立马赶来侦察情况。在阴暗的树林深处,它看到一个人形同一名地方士兵坐在一起,头脑超频到连自己的存在都没能感知到。
那个人形,是在记录上的最新型号,尽管我作为VS01特化型有着超出寻常的反侦察能力,但是在这个距离还没被察觉,是故障了么。
本来是打算侦察一下情况,告诉大家之后能跑就跑的,看现在的情况,最优解应该是······
VS01在黑暗中偷偷展开了自己的微型火炮,悄悄瞄准了那名欢笑的人类军官。
还真是松弛啊。
砰。
\
在即将被切成碎片的前一秒,VS01首先想到的是一则疑问。
人形原来是可以做出这样的表情的吗?
她为什么会露出这幅表情呢?
已有的数据库中从来没有过做出此种表情的人形的参考数据,于是VS01只得查询对应的人类数据库。在停止运转的那一刻,它向自己所在的群组广播了这样一则消息:
她在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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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侵入国的后方战线突然溃败了,而这一切只是一个人形所为。
十数支人形增援小队被尽数歼灭,在兵力近乎枯竭之时,临时派遣的人类部队也死伤惨重。据说在那场只身一“人”的战役中,她——被后人称为“终结魔女”的存在——共歼灭战斗人形103具,摧毁移动装甲要塞7座,重创人类士兵数量近千人。最后,她的尸体被发现在了一座损毁的装甲要塞上,身上插满了制式剑刃,要塞的下面是一名独臂独腿的重伤士兵。
士兵能够活下来一直被认为是医学史上的奇迹,他身上的刀口无数,缝合的方式却极为细致,当他裸露胸腹的时候,任何一位外科医生都要惊骇地扔掉下巴。然而,当他们小心翼翼地向士兵张口询问时,他只是痛苦地转过头去。
战后的授勋典礼一直拖延到了士兵出院之后才正式举办。典礼上,看着在庆功舞会的舞台上表演的一众最新型的人形歌姬,士兵用仅存的一只手拼命地捂住胸口,弯下腰背,向着那根横放在腿上的简易拐杖嚎啕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