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透过纸窗的格栅,在榻榻米上投下暖黄色的菱形光斑。
羽隹冬雪在鸟鸣声中醒来。
她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低矮的木质天花板,上面有几道细微的裂纹——那是去年秋天台风过境时,屋顶轻微移位留下的痕迹。她盯着那些裂纹看了三秒,然后缓缓转动眼珠。
左侧是糊着浅黄色和纸的墙壁,上面挂着一个手工编织的草环,那是去年丰收祭时母亲编的。右侧是叠放整齐的被褥,蓝底白花的棉布面已经洗得发软。
晨光里,细微的尘埃在空气中缓缓浮动。
冬雪没有立刻起身。这是她转生到这个世界的第五年,也是她完全接受自己是“羽隹冬雪”而非“翟寒”的第一年。前四年像一场漫长的潮汐——属于翟寒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又缓缓退去,留下的是模糊的知识框架、破碎的影像,以及一种深层的、无法言说的疏离感。
她知道一些这个世界不该知道的事。
她知道自己所生活的地方实际上是一个圆型的球体,知道细菌会引起疾病,知道杠杆原理和数学计算,知道自己前世历史上的许多王朝如何兴起又衰败。但这些知识仿佛像被锁在雾中的图书馆一样,她能感知到它们的存在,却无法清晰地调用。更麻烦的是,那些知识的表达方式——那些术语、概念、理论框架——在这个世界没有对应的语言。
三岁时,她曾指着天空对母亲说:“月亮绕着地球转。”
母亲摸了摸她的额头:“冬雪发烧了吗?月亮当然在天上啊。”
四岁时,她试图向父亲解释“卫生防疫”的重要性,但说出来的却是:“饭前洗手,生病的人要隔开。”
父亲点点头:“说得对,这是常识。”
常识
冬雪渐渐明白了:她前世所学的“现代知识”,在这个世界只能以“常识”的形式呈现。而常识,在这个类似前世日本战国时代的乱世,常常是最先被抛弃的东西。
“冬雪,醒了吗?”
纸门被轻轻拉开,母亲葵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三十出头,面容温婉,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髻,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麻布衣。
“醒了,母亲。”冬雪坐起身。
葵走进房间,跪坐在女儿身边,伸手帮她理了理睡乱的头发。母亲的手指温暖而粗糙——那是常年劳作、洗衣、采摘草药留下的痕迹。
“头发又长了呢。”葵轻声说,从怀里掏出一把木梳,“像黑绸一样,真好看。”
冬雪安静地坐着,感受着梳齿轻轻划过头皮。这是她每天早上最喜欢的时刻。
“今天父亲要去帮井上家修织布机。”葵一边梳头一边说,“你想跟着去吗?”
“想!”冬雪立刻说。
“那就快起来吧。早饭已经好了。”
餐室很小,六叠大小的空间里摆着一张矮桌。父亲健次已经坐在桌前,正用一块软布擦拭他的工具。看到冬雪进来,他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健次是个不善言语的男人,身材中等,肩膀宽阔,手掌厚实。他的脸廓分明,眼角有细密的皱纹,那是常年眯着眼睛看木纹留下的。冬雪前世见过很多这样的人——手艺人,工匠,那些用双手而非语言与世界对话的人。
早餐很简单:一碗味噌汤,一碟腌萝卜,一碗冒着热气的糙米饭。汤里有自家种的豆腐和小葱,萝卜是秋天腌的,爽脆中带着淡淡的甜味。
“我开动了。”冬雪双手合十,轻声说完,端起饭碗。
味噌的咸香在口中化开。冬雪慢慢地咀嚼着,感受着米饭的颗粒感。这是真实的,她想。比前世便利店里的便当真实得多,比宿舍外卖真实得多。每一粒米都来自村东的稻田,经过春耕、夏长、秋收,经过母亲的手淘洗、炊煮,最终来到这里,成为支撑她身体的能量。
“井上家的织布机,是主轴磨损了。”健次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要换一根新的。我昨天看了后山的榉木,有一棵合适。”
“要带冬雪去吗?”葵问到。
健次看了女儿一眼,点点头:“我想让她看看怎么选料。”
冬雪心里涌起小小的雀跃。她知道,在父亲简单的语言里,“让她看看”意味着“我要教她”。
早餐后,健次收拾工具:刨子、凿子、锯子、墨斗、直角尺,还有几把不同型号的刻刀。每件工具都保养得很好,木柄被手掌磨得光滑,金属部分擦得发亮。
“父亲的工具,像武士的刀一样。”冬雪曾说。
健次当时愣了一下,然后摇头:“工具是用来做东西的,不是用来杀人的。”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父亲脸上闪过某种复杂的情绪——遗憾?悲伤?她不确定。
井上家在村庄北侧,是一栋稍大的木屋,屋后有小片桑田。井上夫妇以织布为生,他们的布匹质地细腻,偶尔会有行商来收购,运到镇上甚至更远的地方去卖。
“健次兄,麻烦你了。”井上大叔迎出来,他是个瘦高的男人,手指细长,是常年拉纬线的结果。
“小事。”健次点点头,径直走向屋角的织布机。
冬雪跟过去。那是一台脚踏式织布机,结构不算复杂,但主轴明显歪斜了,每次踏板都会发出“嘎吱”的摩擦声。
健次蹲下身,用手摸了摸主轴,又转动了几下机轮。
“磨损严重。”他下了判断,“得换。我带了备料,今天能修好。”
“真是太感谢了。”井上大叔搓着手,“这些天耽误了不少活计……”
“先修好再说。”健次已经开始拆卸旧轴。
冬雪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父亲的每个动作都有一种节奏感——松开卡榫,取下销钉,抽出旧轴,检查轴承座。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犹豫,就像他手中的工具是他身体的延伸。
“冬雪,去拿那根榉木来。”健次头也不抬地说。
冬雪跑到门口,从父亲带来的木料中抱起一根手臂粗细的榉木。木料已经经过粗加工,大致呈圆柱形,但表面还有树皮的痕迹。
健次接过木料,放在工作台上。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用手指顺着木纹抚摸。
“看这里。”他示意冬雪靠近,“榉木的纹理细密,但每棵树都有差异。这根,”他的手指停在某处,“这里有个微小的扭转。如果直接上车床,可能会裂。”
冬雪凑近看。在父亲手指的地方,木纹确实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弯曲。
“那怎么办呀?”
“顺应它。”健次说,“不把它当主轴,而是稍微偏一点,做成织梭的轴。织梭需要的强度小,这点扭转不影响使用。”
他从工具包里翻出另一根木料:“这根纹理顺直,适合做主轴。”
冬雪怔住了。父亲的决定,完全符合她前世在大学材料力学教养课上学到的原理——根据材料的特性选择用途,而不是强行改变材料。但父亲没上过学,他只是个乡村木匠。
“父亲怎么知道这些?”她忍不住问。
健次正在用墨斗弹线,闻言顿了顿。
“木头会告诉你。”他说,声音很轻,“每块木头都有自己的脾气。顺着纹理,它帮你;逆着纹理,它伤你。这都是你爷爷教我的。”
他抬起头,看着女儿:“你爷爷说,人和木头一样。找到自己适合的位置,才能活得好。”
冬雪默默咀嚼着这句话。前世,翟寒一直在寻找“适合的位置”——适合的专业,适合的工作,适合的生活方式。但他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像一块纹理扭曲的木头,被强行塞进不适合的榫卯里。
而在这里,在这个看似落后的世界,一个木匠却说出了最接近真理的话。
修理工作持续了一个上午。健次换好了主轴,调整了机架,还给踏板加了润滑油。井上大叔试了试,织布机恢复了顺滑的运转。
“真是神乎其技!”井上大叔赞叹,“健次兄的手艺,在镇上也能开店了。”
健次只是摇摇头,开始收拾工具。
井上大婶端来茶和点心——自家蒸的米糕,里面裹了红豆馅。冬雪小口吃着,甜味在舌尖化开。
“冬雪今年五岁了吧?”井上大婶笑眯眯地问,“时间真快啊。我记得你出生那天,下了那年第一场雪。”
“是的。”冬雪点头。
“长得真秀气,像葵夫人。”井上大婶摸了摸冬雪的头,“以后肯定是个美人。”
冬雪低下头。前世,翟寒是个相貌平平的男生,直到在大学院读研究生都没有交到一个女朋友,也从没被人夸过“好看”。转生成女孩后,她花了一些时间适应新的身体、新的身份。但现在,她开始觉得,成为羽隹冬雪,也许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和前世一样,她有爱她的父母,有一个温暖和睦的家庭。
她在这个小小的村庄里,找到了某种归属感。
午后,父女俩走在回家的路上。村庄不大,三十几户人家散落在山脚缓坡上。时值深秋,稻田已经收割完毕,留下整齐的稻茬。远处山林层染,枫叶开始泛红。
“父亲。”冬雪忽然开口。
“嗯?”
“村子外面……是什么样子?”
健次沉默了片刻。他们正经过村口的老银杏树,树干要三人合抱,金黄的叶子在风中簌簌作响。
“有山,有河,有更大的村子,有镇子,有城池。”他说得很慢,“再远的地方,有诸侯的领地,有打仗的军队,有逃难的流民。”
“父亲去过很远的地方吗?”
“年轻的时候,跟着你爷爷去过一次青鹭城。”健次的目光投向远方,“那是青鹭公国的都城。很大,人很多,街道纵横交错,像个迷宫。”
“好玩吗?”
健次摇摇头:“我不喜欢。城里的人眼神很急,走路很快,说话声音很大。不像村里,每个人都认识,可以慢慢说话。”
冬雪想起前世生活的城市。地铁里拥挤的人群,每个人盯着手机屏幕,彼此之间隔着无形的墙。写字楼的电梯里,同事间礼貌而疏离的问候。是的,城里的人眼神很急,走路很快。
“那为什么还有人想去城里?”她问。
“因为机会多。”健次说,“城里能学到手艺,能做生意,能见到世面。但是……”他停下脚步,看着女儿,“冬雪,你要记住:机会多的地方,风险也多。城里的墙高,但墙倒了,压死的人也更多。”
他们走到了家门口。葵正在院子里晾晒草药,一排排草叶铺在竹匾上,在秋阳下散发着淡淡的苦香。
“回来了?”葵抬起头,笑容温暖,“井上家的织布机修好了?”
“修好了。”健次把工具包放在屋檐下。
“冬雪,来帮母亲翻草药。”葵招手,“这些鱼腥草要均匀晒干,药效才好。”
冬雪跑过去,小心地翻动竹匾上的草叶。葵一边工作,一边轻声讲解:
“这是鱼腥草,退热效果好。这是艾草,止血。这是薄荷,提神醒脑。”她拿起一片叶子,“冬雪,记住:药不分贵贱,用对地方就是好药。就像人,没有无用的人,只有放错位置的人。”
冬雪的手顿了顿。
母亲的话,和父亲上午说的,如此相似。
顺应纹理。用对地方。
这是这个家庭,这个村庄教给她的第一课,也许也是最重要的一课。
傍晚,冬雪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这是家中最小的一个房间,只有三叠大小,但对她来说足够了。墙上挂着她自己做的几个小木雕——一只鸟,一条鱼,还有一只造型古怪的、像猫又像狐狸的动物。
她从墙角搬出一个小木箱。那是父亲去年给她做的,用来装她的“宝贝”。
箱子里有几块形状特别的石头,一片漂亮的蓝色羽毛,几片完整的枫叶,还有一小叠纸。纸很珍贵,是文屋先生离开时留给她的。文屋先生是个旅居学者,在村里住了两年,教孩子们识字,留下了十几本书。
冬雪翻开最上面的一本《列国风土记》。书是手抄的,字迹工整,配有简单的地图。她翻到清州大陆的那一页。
清州大陆,地形狭长,多山临海。西南部是青鹭公国,东北部是赤岩领,中间散落着一些小势力和自治城镇,在青鹭公国的南部也还有一个王国存在。书中还提到更远的地方——东海诸岛,北方草原,西方沙漠,那些地方存在许许多多势力但记载很简略,在青鹭公国的南部也还有一个王国存在。
冬雪用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她现在所在的村庄,连个名字都没有,只是青鹭公国边境的一个小点。
乱世
这个词跳进她的脑海。根据文屋先生书中的描述,以及村民们偶尔的交谈,她知道这个世界正处于类似前世日本战国时代的时期。诸侯割据,征战不断,小势力朝不保夕。
但她所在的村庄,却像乱世中的一个气泡。因为有山峦阻隔,因为太小太偏远,反而暂时避开了战火的直接侵袭。
这样平静的生活还能持续多久呢?
冬雪不知道。她只希望,这个气泡能维持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冬雪,吃饭了。”葵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来了。”冬雪合上书,小心地放回木箱。
晚餐是炖菜和米饭。菜里有山芋、萝卜、自家晒的蘑菇,还有几片腌肉——那是秋天时村里合猎分到的野猪肉。
三人围坐在矮桌旁,油灯的光晕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健次吃得很快,但很安静。葵不时给丈夫和女儿夹菜。
“今天松尾大叔说,后山的野猪多了。”葵提起话题,“担心它们会下山祸害庄稼。”
“明天我去看看。”健次说,“做几个陷阱。”
“小心点。”葵轻声说到。
“父亲,我也想去。”冬雪说到。
健次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可以。但要听话,不能乱跑。”
“嗯!”
饭后,葵收拾碗筷,健次在灯下修理一个旧斗笠。冬雪坐在父亲身边,看他用细竹篾修补破损的边缘。
“父亲。”
“嗯?”
“如果我以后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可以吗?”
健次修理的手停了一下。竹篾在他粗糙的手指间弯曲,发出细微的声响。
“等你长大了,自己决定。”他最终说到,“但无论去哪里,都要记住两件事。”
“什么?”
“第一,你要学会你母亲教的草药知识。这些知识能救自己,也能救别人。”
“第二呢?”
健次抬起头,油灯的光在他眼中跳动。
“记住你从哪里来。”他说,“这样,无论走多远,你都知道该回到哪里。”
冬雪点点头,把这句话刻在心里。
夜深了。
冬雪躺在被褥里,听着屋外秋虫的鸣叫。月光透过纸窗,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她想起前世最后那个早晨。翟寒起床,抱怨又是摸鱼摆烂的一天,快要毕业了还没有找到一个工作,郁闷出门去见朋友时,然后……卡车,撞击,飞翔,黑暗。
然后,她在这里醒来,成为一个女婴。
五年了。
前世像一场漫长的梦,细节逐渐模糊,但某些东西留下了——对知识的渴望,对秩序的本能追求,还有那种深层的、无法治愈的孤独感。
但在这里,在这个小小的村庄,在这个温暖的家里,孤独感在慢慢愈合。
父亲沉默但坚实的背影。
母亲温柔但有力的双手。
村庄里每个人的笑脸,互相帮助的日常,四季轮回的节奏。
这些,除了家庭外其他都是她前世现代社会从未体验过的。
“如果前世是场梦,”冬雪对着黑暗轻声说,“那这一世……就这样平淡过完,也挺好。”
她闭上眼,随后渐渐进入了梦乡。
屋外,秋风掠过山野,吹动老银杏树的金黄叶子。村庄安静地沉睡,不知道命运的暗流已在远方涌动。
而在遥远的青鹭城,年轻的领主正在召开军事会议,地图上的箭头指向边境的某个区域。
在更远的赤岩领,武士们擦拭着刀剑,战马在厩中嘶鸣。
乱世的齿轮缓缓转动,终将碾碎一切平静的气泡。
但今夜,五岁的羽隹冬雪还不知道这些。她只是在梦中,梦见自己坐在父亲工坊里,看着刨花如雪花般飞起,母亲在门口笑着说:“慢点,别累着了。”
那是她转生后的平凡的一天。
而平凡,在这个时代,是最奢侈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