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冬雪便跟着父亲走进了后院的小工坊。
工坊不大,三面是墙,一面敞开着面向菜园。靠墙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工具——锯子从大到小排列,刨子挂在木钉上,凿子插在皮套里,每样东西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空气里弥漫着木头、桐油和铁器混合的气味,这是冬雪从小就熟悉的、属于父亲的味道。
健次没有立刻开始工作。他先清扫了地面,把昨天留下的刨花和木屑扫成一堆,收进角落的竹筐——这些是生火的好材料。然后他检查了一遍工具,给几把凿子的刃口涂上薄薄的油防锈。
冬雪安静地看着。她知道这是父亲的仪式,每天开始前的准备。就像武士擦拭刀剑,就像母亲整理药草。
“今天教你刨子的用法。”健次终于开口,从墙上取下两把刨子——一把大号的,一把明显小很多,是专门给孩子做的。
冬雪接过小刨子。木质的刨身被打磨得光滑,握在手里刚好合适。
“看好了。”健次把一块松木板固定在长凳上,“左手按这里,稳住刨子。右手推,用腰力,不是手力。”
他示范了一次。刨子平稳地划过木面,卷起薄而均匀的刨花,像纸片一样飘落。木屑的清香在空气中散开。
“你来试试。”
冬雪学着父亲的样子,把刨子放在木板上。第一次,刨子歪了,只在木头上留下浅浅的划痕。
“手腕放松。”健次的手覆上她的小手,“感觉木头的纹理。顺着它推。”
第二次,刨子吃进了木头,但卡住了。
“太用力了。刨子要自己走,你只是引导它。”
第三次,冬雪深吸一口气,放缓动作,感受着刨子在手中移动的节奏。这次,刨子平稳地滑过,卷起一片薄薄的刨花——不完美,边缘有些破碎,但确实是成形的刨花。
“嗯。”健次点点头,脸上看不出表情,但冬雪知道这是认可。
她拾起那片刨花,对着光看。薄得几乎透明,能看见木头的纤维结构,像一幅天然的抽象画。
“为什么每次开始前,父亲都要打扫工坊?”冬雪一边练习推刨子,一边问。
“干净的工作环境,才能做出干净的东西。”健次正在锯一块榉木,锯子来回发出规律的声响,“心乱了,手就乱。手乱了,东西就做不好。”
他停下锯子,看着女儿:“木工是这样,做人也是这样。先把心里的杂念清空,才能看清该做什么。”
冬雪似懂非懂地点头。但她记住了:清空心,才能看清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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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阳光斜斜照进工坊时,冬雪已经能推出连续的刨花了。虽然厚薄还不均匀,但至少每次都能成功。
“休息一会儿。”健次说到。
父女俩坐在工坊门口的木槛上,葵端来了茶和烤米饼。米饼外皮焦脆,里面软糯,带着淡淡的盐味。
“学得怎么样?”葵笑着问到。
“推出来了。”冬雪举起一片自己最好的刨花。
“真厉害。”葵摸摸她的头,转向丈夫,“村口的老井绳磨损得厉害,村长说想换新的。你下午去看看?”
健次点点头:“井绳要用麻绳,还得浸油。家里的桐油不多了。”
“明天有货郎来,可以买些。”葵说,“对了,松尾大叔上午来过,说后山有野猪的痕迹。让你小心点。”
“知道。”
简单的对话,关于村庄的日常事务。冬雪小口喝着茶,听着父母交谈。这些琐碎的事——井绳、桐油、野猪——构成了村庄生活的骨架。每一件都需要有人操心,有人解决。
前世,翟寒生活在一个分工高度细化的社会。水管坏了找水电工,生病了去医院,食物去超市买。他很少思考这些东西从哪里来,如何维持。而在这里,一切都要靠双手和邻里互助。
“父亲,我可以做点东西吗?”冬雪忽然问到。
“你想做什么?”
“算盘。”冬雪说,“文屋先生教过我怎么用,但村里只有村长家有一个,很旧了。我想做一个小的,自己用。”
健次想了想:“算盘……需要珠子,需要横梁,需要框架。珠子可以用硬木车,你会车床吗?”
冬雪摇头。
“那我教你基本操作。但算盘的设计,你自己想。”
这是健次的教学方式:给工具,给方法,但不给现成的答案。他要冬雪自己思考,自己尝试,自己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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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后,冬雪趴在工坊的地板上,用炭笔在木板上画设计图。
前世的记忆碎片浮现出来。她记得算盘的结构——框架、横梁、算珠。但文屋先生留下的那个算盘是上二下五的十五珠制式,而冬雪隐约记得,前世常见的算盘是上一下四的十三珠。
哪种更好?
她闭上眼睛,试图回忆。翟寒不是数学天才,但作为文化经营专业的研究生,他学过基础会计,用过算盘……是的,上一下四,十进制,计算加减乘除都方便。
“父亲,”她抬起头,“算盘的珠子,上面一排一颗,下面四颗,会不会比上面两颗下面五颗更好用?”
健次正在修一把旧锯子,闻言抬起头:“为什么?”
“因为……”冬雪努力组织语言,“我们数数,满十进一。上面一颗代表五,下面一颗代表一,这样排列,和十进制的对应更直接。”
她怕父亲听不懂,但健次放下锯子,走过来看她画的图。
“你是说,简化?”健次问到。
冬雪点头:“珠子少,拨动快,也容易学。”
健次沉默地看了图纸一会儿,然后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块小木料和车刀。
“试试看。”健次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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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床是工坊里最复杂的工具,需要手脚配合:脚踩踏板带动皮带,皮带带动主轴旋转,手执车刀接触木料,就能车出圆柱形的物件。
健次先示范。他踩动踏板,主轴嗡嗡旋转,车刀轻轻接触木料,木屑飞溅,很快车出一颗圆润的算珠。
“脚要稳,手要轻。感觉刀和木头的接触。”他说。
冬雪试了三次才成功。第一次太用力,木料被打飞了。第二次手抖,车出的珠子歪歪扭扭。第三次,她闭上眼睛,专注于脚踩的节奏和手中传来的触感——就像父亲说的,感觉木头。
一颗、两颗、三颗……当她车出第十颗大小均匀的算珠时,健次点了点头。
“可以了。”
接下来的工作是做框架。冬雪选了纹理顺直的杉木,用锯子裁出四条边,用刨子刨平,然后在父亲指导下学习打榫卯。
“榫卯是木工的灵魂。”健次拿着两块木料演示,“凸出来的叫榫,凹进去的叫卯。不用钉子,不用胶,靠精准的咬合固定。”
他做的榫头方正平整,刚好能严丝合缝地插入卯眼。
冬雪的第一次尝试失败了——榫头削得太小,插进去松松垮垮。
“大了可以修小,小了就废了。”健次说到,“所以宁大勿小,慢慢修整。”
第二次,她削得谨慎,一点点试,终于做出了能紧密咬合的榫卯。当四根木框通过榫卯组装成一个方正的整体时,冬雪感到一种奇妙的成就感。
这比前世在屏幕上完成一个PPT,更真实,更有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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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算盘的主体完成了。冬雪把车好的十三颗算珠穿在细竹签上,装在横梁上。上一下四,整齐排列。
但她总觉得少了什么。
“试试看。”健次说到。
冬雪拨动算珠,计算简单的加法。珠子滑动顺畅,但声音有些沉闷,不如村长家那个老算盘清脆。
“竹签太涩了。”她发现问题,“珠子滑动不流畅。”
“那怎么办?”
冬雪想了想,跑进屋里,从母亲的针线盒里找来一小块蜂蜡。她在竹签上薄薄涂了一层,再试——这次顺滑多了,算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聪明。”健次难得地夸了一句。
但冬雪还在思考。她看着算盘,又看看父亲工坊墙上挂的那些工具。一个念头忽然冒出来。
“父亲,算盘的横梁……可以做成活动的吗?”
“活动?”
“就是可以拆下来。”冬雪比划着,“这样如果有一根珠子坏了,或者竹签断了,不用拆开整个框架,只要取下横梁换掉就行。”
健次看着她,眼神里有某种深意。他走到工作台前,拿起那个算盘框架,仔细看了一会儿。
“可以做。”健次说到,“在横梁两端加卡榫,不用钉子,可以拆卸。”
父女俩重新投入工作。这次的设计更复杂,需要做精巧的小机关。健次没有代劳,只是在冬雪卡住时给出提示:
“想想门闩是怎么工作的。”
“卡榫的斜面要多大角度才能既卡住又容易推开?”
“试试用硬木,软木不耐磨。”
当最后一片卡榫嵌入,活动横梁完美实现时,天已经快黑了。油灯被点亮,在工坊里投下晃动的光影。
冬雪抚摸着这个自己参与设计、制作的算盘。它不完美——框架有些地方不够平直,算珠大小略有差异,漆也还没上。但它有她的想法在里面:简化的珠数、活动的横梁、蜂蜡润滑的竹签。
“给它起个名字。”健次说到。
冬雪想了想:“叫‘改良一式’。”
“改良?”健次挑眉。
“就是……在旧的东西上改进,让它更好用。”冬雪解释,“文屋先生说,知识要传承,也要进步。”
健次沉默了很长时间。他走到工坊门口,望着外面渐暗的天色。远处山峦的轮廓在暮色中模糊。
“冬雪,”他忽然说,“你爷爷年轻时,也喜欢‘改良’。他改进过水车,改进过织机,还设计过一种更省力的犁。”
冬雪竖起耳朵。父亲很少谈起爷爷的事。
“后来呢?”
“后来领主派人来,说他改进的织机让传统织户失业,是‘扰乱秩序’。”健次的声音很平静,但冬雪听出了一丝别的东西,“爷爷被罚了款,不许再碰织机。他从此只做最简单的木工,直到去世。”
工坊里一片寂静,只有油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那……改良是错的吗?”冬雪小声问。
健次转过身,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没有对错。”他说,“只有时机。在不对的时机做对的事,结果也可能是错的。”
他走回来,把手放在冬雪头上。手掌温暖而沉重。
“但这不是说不要思考,不要改进。”健次说到,“而是要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该沉默。什么时候该展示,什么时候该藏起来。”
冬雪似懂非懂。但她记住了“时机”这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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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冬雪把算盘拿给母亲看。葵拨弄了几下,笑了:“做得真好。冬雪以后说不定能成为有名的工匠呢。”
“我想跟父亲学更多。”冬雪说。
健次正在喝汤,闻言看了女儿一眼:“慢慢来。木工是一辈子的事。”
饭后,冬雪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把“改良一式”算盘放在窗台上。月光照进来,算盘的影子投在榻榻米上,像某种神秘的符号。
她想起父亲说的爷爷的故事。
改良织机,让织布更快,却触犯了既得利益者,结果被惩罚。这让她联想到前世读过的历史——工业革命时期,捣毁机器的勒德分子;新技术推广时,总会遇到的阻力。
原来每个时代都一样。
但父亲没有因此否定“改良”本身。他只是说,要注意时机,要注意方法。
“时机……”冬雪轻声重复。
窗外传来秋虫的鸣叫。村庄在夜色中沉睡,安静得像与世界隔绝。
但冬雪知道,世界正在变化。从货郎带来的消息,从父亲偶尔望向远方的眼神,从村里老人谈论“当年打仗的时候”的语气,她能感觉到。
乱世要来了。
而她刚满五岁,刚刚学会推刨子,刚刚做出第一个算盘。
她能做什么呢?
也许,就像父亲说的:先清空心,才能看清路。先学会手艺,才能在想做的时候,有能力去做。
冬雪爬上被褥,闭上眼睛。在入睡前的混沌中,她仿佛看见爷爷年轻时的样子——一个和她一样喜欢“改良”的人,在灯光下画设计图,眼睛里闪着光。
然后火光熄灭,图纸被收起,老人沉默地做着最简单的木工,直到生命尽头。
“我不会那样。”冬雪在梦中喃喃,“我要找到对的时机……把我的‘改良’用在对的地方……”
夜深了。
工坊里,健次没有睡。他坐在黑暗里,手中摩挲着一件东西——那是一只用机关驱动的小鸟,上发条后会拍打翅膀,还会发出模拟的鸟鸣声。
这是他年轻时做的,从没给任何人看过。
小鸟的翅膀上,刻着细小的字:“致未来的时代”。
他把小鸟放回隐藏的暗格,吹熄了最后一盏灯。
窗外,月亮被云层遮住。山风吹过林间,发出呜咽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