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母亲的草药园

作者:神秘的大叔 更新时间:2025/12/29 9:00:03 字数:5678

晨露还挂在草叶上时,冬雪跟着母亲走进了屋后的草药园。

园子不大,用竹篱围着。但就在这方寸之地里,生长着三十多种草药——有些是刻意栽培的,有些是野生的,母亲移栽过来悉心照料。清晨的阳光斜斜照下,每片叶子都闪着湿润的光。

葵提着一个小竹篮,篮子里放着剪刀、小铲子和几块干净的布。她没有立刻开始工作,而是像父亲走进工坊时一样,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目光缓缓扫过园中的植物。

“它们在呼吸。”葵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也像在对冬雪说,“清晨是草药精气最足的时候。你看,艾草的叶子挺得最直,鱼腥草的露水最多,薄荷的香气最清……”

冬雪学着母亲的样子,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泥土的腥气、草叶的青涩气,还有各种植物混合的、难以形容的复杂气息。前世,翟寒对植物的认知仅限于超市货架上的蔬菜和小区绿化带里的观赏花木。而在这里,每一株草都有名字,有用处,有生命。

“今天先收艾草。”葵蹲下身,用剪刀小心地剪下艾草顶端最嫩的部分,“艾草要取嫩叶,老叶药性太烈,容易伤人。”

冬雪也蹲下来,学着母亲的动作。剪刀要斜着剪,避开主茎,留出再生的余地。剪下的艾叶要轻轻放入篮中,不能挤压。

“艾草能做什么?”冬雪问到。

“止血,温经,驱寒。”葵一边工作一边说,“外伤出血,用艾叶捣碎敷上。妇人痛经,煮艾叶红糖水喝。冬天手脚冰凉,用艾草泡脚。”她顿了顿,补充道,“最重要的是,它能救急。有时候手边没有别的药,艾草总能派上用场。”

“所以它是……万能药?”

葵摇摇头,笑了:“没有万能药,冬雪。记住:药不分贵贱,用对地方就是好药。就像艾草,止血是好手,但你要是用它治热症,反而会加重病情。”

又是这句话。冬雪想起父亲说的“顺应纹理”,母亲说的“用对地方”。这个家庭的核心哲学,以不同的形式反复出现。

“那什么药治热症?”她追问。

“鱼腥草。”葵指向园子另一侧,“那种叶子心形、开小白花的。清热解毒,退烧最好。但它是寒性的,体虚的人不能多用。”

她站起身,带着冬雪走过去,摘下一片鱼腥草叶,揉碎了让冬雪闻。

一股浓烈的、类似鱼腥的气味冲入鼻腔。冬雪皱了皱眉。

“味道不好闻,对吧?”葵笑了,“但好药常常不好吃。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是一个道理。”

冬雪咀嚼着这句话。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如果把这个道理延伸到更广的领域——正确的建议,是不是也常常因为“不好听”而被拒绝?

这个念头在她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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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完艾草和鱼腥草,葵开始检查其他草药。薄荷长得太密了,需要分株;紫苏的叶子有虫眼,要手工捉虫;金银花的藤蔓爬得太乱,需要整理。

冬雪帮忙捉虫。她小心地翻开紫苏叶子背面,寻找那些绿色的、几乎和叶子融为一体的蚜虫。捉到的虫子不杀死,而是放到园子外的空地上——母亲说,它们也是生命,只是找错了吃饭的地方。

“就像人一样。”葵一边整理金银花藤一边说,“有时候不是坏,只是饿了,又不知道去哪里找吃的。”

工作到一半时,园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葵夫人!葵夫人在吗?”

一个年轻妇人跑进院子,怀里抱着个四五岁的男孩。男孩满脸通红,呼吸急促,眼睛半闭着。

“怎么了,小春?”葵立刻站起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我家二郎,昨晚开始发烧,今早更厉害了。”叫小春的妇人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浑身滚烫,还说胡话……”

葵快步走过去,用手背试了试孩子的额头,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

“抱进屋,快。”

冬雪跟着母亲跑进屋里。葵让小春把孩子放在榻榻米上,自己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木箱——那是她的药箱。

“冬雪,去打盆温水,拿干净的布。”葵吩咐道,声音平静而沉稳。

冬雪连忙照做。当她端着水盆回来时,母亲已经给孩子脱去了外衣,正用耳朵贴着他的胸口听呼吸。

“肺里有杂音。”葵直起身,“可能是肺热。小春,孩子最近有没有着凉?”

“三天前在河边玩水,衣服湿了……”小春哽咽着说,“都怪我,没及时给他换……”

“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葵打开药箱,取出几样东西——一小包晒干的鱼腥草,几片薄荷叶,还有一小块树皮似的东西。

“冬雪,去取三碗水,煮开。”葵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把鱼腥草和薄荷叶放进陶钵,用木杵捣碎,“再加一小块甘草——药箱第二层那个纸包。”

冬雪找到甘草,跑去厨房。灶火还没完全熄,她添了柴,架上小锅,倒水,等水开的间隙看着母亲工作。

葵捣好药草,又用温水浸湿布巾,给孩子擦拭身体。她的动作既快又轻柔,嘴里还轻声哼着不知名的调子。神奇的是,孩子在母亲的哼唱声中似乎放松了一些,呼吸不再那么急促。

“降温不能急。”葵对小春说,也是对冬雪说到,“一下子用冷水,身体会受惊,反而把热往内逼。要慢慢来,用温水,一点一点带走热气。”

水开了。冬雪把水端来,葵将捣好的药草放进锅里,又加了甘草,用小火慢慢熬。

屋子里弥漫着草药的味道——鱼腥草的腥气,薄荷的清凉,甘草的微甜。这味道不好闻,却莫名让人安心。

药熬好后,葵滤出药汁,晾到温热,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给孩子。孩子起初抗拒,但在母亲温柔的坚持下,还是慢慢喝下去了。

“过两个时辰再喂一次。”葵对小春说到,“今晚可能会出汗,出汗是好事,说明热在往外散。记住,不能用厚被子捂着,要通风,但不能吹冷风。”

小春连连点头,掏出几个铜钱:“葵夫人,药钱……”

葵推了回去:“邻里之间,不说这个。你先把孩子照顾好,有什么变化随时来找我。”

送走小春母子,葵才长长舒了口气。她回到草药园,继续刚才被打断的工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冬雪跟在她身后,忍不住问:“母亲,你刚才怎么那么镇定?”

葵正给薄荷分株,闻言抬起头:“急有用吗?”

“可是……孩子病得那么重……”

“越是情况紧急,越要稳住心神。”葵说到,“就像你一慌,判断就非常容易出错。治病是这样,治人也是这样。”她顿了顿,“你父亲说过吧?清空心,才能看清路。医生要先清空自己的恐惧,才能看清病人的病症。”

冬雪忽然意识到,父母教给她的,本质上是同一套东西——只是应用的领域不同。

父亲面对木头,母亲面对病人,都需要先静心,再观察,最后行动。

“那小春阿姨要给钱,母亲为什么不收?”冬雪又问。

葵沉默了一会儿,剪刀在薄荷根茎间轻轻动作。

“这个村子小,大家都不富裕。”她缓缓说,“今天我收她的钱,明天她家遇到难处,就可能因为没钱不敢来找我。那样的话,小病拖成大病,反而更糟。”

她剪下一株分好的薄荷,小心地栽进新挖的土坑里。

“我嫁到这个村子十五年。”葵的声音很轻,“接生过二十三个孩子,救过七次难产,治过数不清的发烧腹泻。你父亲帮全村人修过屋顶、家具、农具,从不主动要钱。你知道为什么吗?”

冬雪摇头。

“因为在这个乱世,这个小村子能活下来,靠的就是互相欠着。”葵抬起头,看着女儿,“我欠你井上阿姨一次接生之恩,你井上阿姨欠松尾大叔一次猎肉之情,松尾大叔欠你父亲一次修弓之谊……这样欠来欠去,大家就绑在一起了。一个人有难,全村来帮,不是出于高尚,而是因为——你的难处可能就是我的难处,今天我帮你,明天你可能救我。”

她浇上水,拍拍手上的土。

“这就是村庄的活法。外面的人不懂,以为我们傻。但我们靠这个,平平安安过了几十年。”

冬雪怔怔地听着。前世,她生活在一个契约社会——一切明码标价,权利义务清晰。而这里,维系村庄的是一张无形的、复杂的“人情网”。没有合同,没有保证,只有信任和互惠。

哪种更好?她不知道。但她知道,母亲说的这种“互相欠着”的关系,有一种原始而坚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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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葵带冬雪去后山采药。

“园子里的药是备用的,真正的好药在山里。”葵背着竹篓,手拿小锄,“野生草药吸收天地精华,药性比家养的强。”

山路崎岖,但对常年进出的葵来说如履平地。冬雪跟在她身后,努力记住沿途的标记——那棵歪脖子松树,那片裸露的岩石,那丛开紫花的小灌木。

“采药有三不采。”葵一边走一边教,“不到季节不采,不够年份不采,生长环境不好不采。就像人,时机不到不能强求,根基不牢不能担当,环境坏了长不好。”

她们在一片背阴的坡地找到了党参。葵小心地挖开土壤,取出根茎,不伤主根,留下细根和种子。

“党参补气,给产后虚弱的妇人,给重伤初愈的人。”葵说到,“但不能给热症的人用,那是火上浇油。”

又在一片向阳处找到了丹参,开着小紫花。

“丹参活血化瘀。跌打损伤,瘀血肿痛,用它最好。”

每采一种药,葵都详细讲解药性、用法、禁忌。冬雪发现,母亲的药理学虽然没用什么“有效成分”“药理作用”之类的术语,但她的知识体系完整而实用——什么症状用什么药,什么体质不能用,什么情况要配伍使用。

这就像是父亲的木工:没有理论,全是经验,但经验里藏着深刻的道理。

采完药,母女俩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山风吹过,带来松涛声和远处溪流的潺潺声。

“母亲,你这些医术是跟谁学的?”冬雪问。

“跟我母亲,也就是你外婆。”葵望着远山,“她是个产婆,也会草药。我小时候跟着她,看她接生,看她治病。她常说:女人生孩子,是过鬼门关。能帮她们平安过去,是积德。”

“那外婆现在……”

“十年前去世了。”葵的声音很平静,“那时北边打仗,有溃兵流窜到我们那一带。村里人逃进山里,她为了救一个难产的妇人,留在村里没走……等我们回去时,房子烧了,人也不见了。”

冬雪屏住呼吸。这是母亲第一次说起自己的过去。

“所以你父亲带我来了这里。”葵继续说到,“这个村子更偏远,更隐蔽。他说,我们就安静地生活,把日子过好。”

她转过头,看着女儿:“冬雪,你知道我为什么教你这些吗?”

冬雪摇头。

“因为在这个世道,女人尤其难。”葵说,“男人可以拿刀剑,可以上战场,可以凭力气挣饭吃。女人呢?很多时候,能保护自己的只有知识——怎么治病,怎么接生,怎么在绝境里找草药活下去。”

她握住女儿的手:“我教你这些,不是要你成为医生。是要你永远有办法——在自己生病时有办法,在别人需要帮助时有办法,在最坏的情况下,也有办法活下去。”

冬雪感到母亲的手在微微颤抖。她忽然明白了:母亲教她的,不只是一门手艺,更是一种生存的保障。

就像父亲教她木工,不只是为了做东西,更是为了让她有一技之长,在任何地方都能凭双手吃饭。

父母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她铺垫一条尽可能安全的道路——在这个随时可能崩塌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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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回到家,葵开始处理今天采回的药材。洗净,切段,晾晒。有的要阴干,有的要晒干,有的需要蒸制,程序各不相同。

冬雪帮忙分拣。她的手还小,但动作越来越熟练——这是肌肉记忆,是重复训练的结果。

“母亲,”她忽然问到,“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得不离开村子,这些草药知识还有用吗?”

葵的手停了一下。她抬头看向女儿,眼神深邃。

“有用。”她肯定地说到,“只要还有人生病,只要还有伤口需要愈合,草药知识就有用。而且……”

她走到窗边,望向西沉的太阳。

“而且,知识是唯一不会被人夺走的东西。”葵轻声说到,“房子会被烧,田地会被占,钱财会被抢。但你脑子里的东西,只要你还活着,就一直在。”

这句话击中了冬雪。前世,她学了很多“没用”的知识——历史年表,经济理论,文化分析。同学们说,这些以后工作用不上。但现在她明白了:知识的意义不在于“用得上”,而在于“成为你的一部分”,在于改变你看世界的方式。

就像她现在看一株草,看到的不仅是植物,还是止血的可能,退烧的希望,生存的机会。

晚饭时,冬雪吃得特别认真。每一口米饭,每一口菜,她都细细咀嚼,仿佛要把这种平凡的滋味刻进记忆里。

饭后,葵拿出针线筐,开始缝补冬衣。油灯下,她的侧影温柔而坚定。

“冬雪,过来。”她招手。

冬雪坐到母亲身边。葵拿起一件小棉袄——那是冬雪去年的冬衣,已经有点短了。母亲在袖口和下摆接上了新的布料,针脚细密均匀。

“这件还能穿一年。”葵说到,“明年,母亲给你做新的。”

“不用新的,这件很好。”冬雪说到。

葵笑了,摸摸她的头:“傻孩子,该有的总要有。日子要节俭,但不能苦了自己。”

她继续缝补,忽然轻声说:“你父亲年轻时,想过去城里开木工作坊。他说,凭他的手艺,一定能过得更好。”

“那为什么没去?”

“因为我说,我不想。”葵的针线没有停,“城里机会多,但人心复杂。我想在一个认识每个人的地方生活,想我的孩子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长大。你父亲想了想,说:好,那就不去。”

冬雪看着母亲。油灯的光在她脸上跳跃,让那些细小的皱纹显得柔和。

“母亲后悔过吗?”

“没有。”葵回答得毫不犹豫,“看看你,看看这个家,看看这个村子——我每天醒来,都知道为什么劳作,为谁活着。这就够了。”

她咬断线头,把补好的衣服抖开:“来,试试。”

冬雪穿上棉袄。袖子长了点,母亲已经留出了明年长高的余地。衣服上有阳光和皂角的味道,有母亲手指的温度。

“合适。”葵满意地点头。

那天晚上,冬雪躺在床上很久没睡着。她听着隔壁父母低低的交谈声——父亲在说井绳的事,母亲在说明天要去给村尾的老人送药。

平凡的话语,平凡的夜晚。

但她知道,这些平凡有多么珍贵。

窗外的月亮很圆。冬雪爬起身,从床下拖出她的小木箱。里面除了之前的“宝贝”,又多了一小包东西——那是今天母亲给她的,几种常见草药的样本,每样都用小布包好,上面用炭笔写了名字。

艾草、鱼腥草、薄荷、紫苏、金银花。

她抚摸着那些干燥的叶片,忽然想起母亲下午说的话:“只要你还活着,知识就一直在。”

那么,如果她不在了呢?

一个念头冒出来。冬雪点亮小油灯,摊开一张纸——那是文屋先生留下的,她一直舍不得用。她开始用炭笔记录:

“艾草:止血,温经。外用捣敷,内服煮水。忌热症。”

“鱼腥草:清热解毒,退烧。煮水服。忌体虚者。”

她写得很慢,字迹歪扭,但一笔一画都很认真。她要把母亲教的知识写下来,不只是记在脑子里,还要留在纸上。

万一呢?万一有一天,她不在了,这张纸可能被别的人捡到。那么母亲的知识,就能继续流传下去,继续救人。

这是她五岁的小脑袋能想到的,对抗时间与遗忘的最直接的方式。

写完后,她把纸小心地折好,和草药样本放在一起,收回木箱。

油灯吹灭。月光重新洒满房间。

冬雪闭上眼,在入睡前的混沌中,她仿佛看见一条漫长的路——路上有无数的人,有的受伤,有的生病,有的奄奄一息。而母亲的身影走在最前面,提着药箱,一个一个地救治。

然后母亲的身影渐渐模糊,变成了她自己。

“我要记住,”她在梦中喃喃,“全都记住……然后传下去……”

夜深了。

村庄安静地沉睡。草药园里,新栽的薄荷在夜风中轻轻摇曳。那些沉默的植物,承载着救命的可能,承载着一个母亲对女儿最深的爱,也承载着一个转生者刚刚萌生的使命。

而在遥远的北方,战鼓已经擂响。

但今夜,五岁的冬雪还不知道这些。她只是在梦中,继续写着那张未完的草药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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