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爱、或いはホワイトルームの君》(再爱,或是白色房间中的你)
1
我是个,对于感情很迟钝的人。
“环介先生,请在这边签字。”墨水渗过惨白的纸面,我想,芽穗会不会就这样,像这笔墨一样印在了那间列车上。
我放下笔微微点了点头,却还是盯着那纸档案有些出神,在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后,我也终于意识到芽穗的的确确是死了,芽穗她啊,明明最怕疼了,但以这样的方式离开……
“请节哀。”警官带有同情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这都是流程罢了,声音像是隔着层毛玻璃让我隐隐间只能听到“节哀”二字,但不管现在说得再怎样真诚恐怕我都觉得听着刺耳吧。
“案发时间在昨晚最后一班列车发车后……”复盘的声音还回荡在身后的警员中,而我再也没有耐心留在那哪怕一秒了。
我踱步走出警局,午后的阳光白的刺眼,像一场拙劣的,曝光过度的默片。我从口袋里缓缓摸出一只烟,有些受潮,不知是否是被我攥得太久,点了两次才着,我吐出一口烟,低下头,眼前闪过芽穗18岁生日时蛋糕上点亮的蜡烛,重叠在了指缝间烟头微微亮起的光焰中。这次没有平静,也没有压抑,只有一阵更深的空虚。
身体自己动了起来,等我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那个废弃的电车站前。锈蚀的铁轨,斑驳的柱子,时光在这里腐烂得很彻底。就像我们的婚姻。
我找到那个座位——右边第三张长椅,靠轨道的那侧。当初芽穗总爱坐这里,说能最近地感受电车驶过的风。我坐下,闭上眼。
“……环介君,你真的,爱过我吗?”
她的声音在记忆里响起,清晰得可怕。那是她自杀前一周,突然来访时的问题。我看着她疲惫却依然清澈的眼睛,哑口无言,最终只能笨拙地反问:
“那你呢?你爱过我吗?”
她愣住了,沉默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我们。然后,她低下头,轻轻地、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这样啊。”便转身离开,再也没回头。
爱过吗?
…………
我也想知道啊。
意识沉入黑暗的瞬间,我仿佛又听到她很久以前,窝在沙发里,像讲述童话般对我说:“……如果我先走了,我会去那里,把我们的新家收拾得暖暖的,等你来哦。”
“笨蛋。”那时,我是这么笑着回答的。
再睁开眼时,车门外,是一片吞噬一切的、无边无际的纯白。
2
“white room station” 在布满裂纹的电子屏上闪过,与其说闪过,不如说那字体如水母游荡在那块屏幕中,整间车厢都变得像水族馆的海底隧道一般,可以看见游鱼在头顶的玻璃外掠过。与此同时,一股并非通过鼻腔,而是直接在大脑中弥漫开的、如同旧书册和干燥阳光混合的气味,毫无征兆地涌来。
那是芽穗高中时常用洗发水的味道。
我诧异地站起身向门外看去,white room,这个略带陌生的词汇突然在我记忆中逐渐清晰起来,那是那时芽穗对我说,要去的地方,可怎么会,难道那里真的存在吗。
“环介,我和你说哦,这个叫white room的地方,是有依据的。是一个叫怀特的科学家提出来的。”芽穗挽着我的手臂一本正经地描述着,随后指着自己的额头笑了笑,“就是精神的具象化空间!”
那段模糊的记忆,关于芽穗的记忆在我思索时却不知为何又突然明朗了,出现的不合时宜,但又好像恰到好处,隐约间我都不认为这是我自己回忆起的,而关于这些琐事,其实我本就都快忘了差不多了。
我们都分居了快两年了,之间除了节假日需要一同回家见见父母,我们甚至没有在其他任何时间里,在同一张桌子上吃过饭。我们根本不像夫妻吧,在外人来看,我们和陌生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轻抚着陈旧的门框,咿呀咿呀作响着,我试探着在这片虚妄的白色中踏出一步,视线缓缓抬起,恍惚中好像有一个人站在远处,我打量着四周,可再回头时身后的列车早已消失不见,我的意识中本能地闪过一丝恐惧与不安。
“环介。”呼吸在熟悉的声音中骤然停止,这个声音,无疑是芽穗。
我僵硬地转过身,可进入我视线中的根本不是我“陌生”的那个芽穗,她的样子,和高中时,和我回忆中最清晰的那段日子中的样子,别无二致。
“怎么会。”我想要伸出去触摸,我迫切地想知道我眼下的一切是否为真实。可芽穗却抗拒地后退了半步,与此同时,我也注意到了,我的手似乎小了一圈,手指上也没有烟茧。
“好怀念呢,环介君现在的样子,还是和原来高中时一样。”此刻我也明白了,我的身体回到了16岁,也就是10年前的样子。
我想再次确认着眼前的芽穗是否是她,但她只是腼腆地笑着,我的嘴唇颤抖着,但脑子里却是与周围一样,白茫一片。
“芽穗,这里是哪,为什么要自……”
“嘘,关于‘外边’的事情,在这里可是禁止事项哦,环,介,君。”芽穗的手指贴在了我唇瓣上,声音轻快而又毋庸置疑。
我在她的眼神里探查到的只有温柔,根本没有任何埋怨或绝望,和那天的她,完全不是一个人。
“嗯……我知道的哦,其实我也是一样呢,我们都最想念这里的吧。”她背过身打响了那个改变世界的响指。
在那一瞬间,在白色剥落、色彩涌入的轰鸣声中,我似乎……不,我确信,我瞥见了她侧脸上的一丝神情。那不是怀念的甜蜜,而是某种极其短暂的、近乎解脱的空白。
但下一刻,熟悉的校园喧嚣涌来,植野的手臂勾住了我的脖子。我再看向她时,她已恢复了那种无懈可击的、温柔的微笑,对我们——不,只是对植野——轻轻挥了挥手。
“喂环介,你还要摸那棵树多久啊,回去上课了。”是植野,我高中时期最好的朋友,但我们其实也决裂很久了,在毕业之后。
还未待我反应,也没给我反抗的机会,他就把我往教室拽去。我想挣脱,想对大喊这一切的荒谬,但身体却像被设定好代码的程序,自然而然地跟着他的力道迈开了步子。我的嘴巴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关于【现实】的音节,不受控地对他露出了只有少年时才能遇见的,爽朗的笑容。这一切仿佛有某种更大的意志,温柔而坚决地捂住了我的嘴,并将我推回名为【日常】的轨道。
3
“喂喂,开什么玩笑啊!”困在16岁躯壳中的灵魂撕心裂肺的嘶吼,那声音在进入咽喉后,再脱出时却是少年轻快的嬉笑声,“喂,植野,太狡猾了!”
我越是反抗,身体就越是远离我的控制,我现在所想所做的,根本无法对抗这副已经不属于我的躯体,我像是被囚禁在了这里,无法摆脱。
“诶?你这家伙…刚刚芽穗她对着你挥手,她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一阵强烈的反胃感翻涌在我的喉咙中,这种问题竟然从“我”的口中被提出,而芽穗明明是我的妻子,就算我们的婚姻再怎么破碎,可这种荒唐的问题……
我极力想要扭曲自己的表情,甚至想掐住植野问个清楚,即使我现在被困住,我也的确很在意刚刚芽穗的动作,在我所存的记忆中,植野和芽穗根本没有一点交集。可就在刚才……我明显地感受到了,我现在的表情应该已经相当怒不可遏,可在植野眼中我还是挂着那张略带有些调侃的面容,像是镶嵌在脸上的面具,做出和我内心中截然相反的表情。
“怎么,你吃醋了吗臭小子。赶紧吧,要上课了。”我被按在了座位上,或许是那么一瞬间的死心带来的平静,让我短暂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我试探着坐起身,我克制着所有能感知到情绪,尽力靠近那份不合理的平静。
“滴答……”
我的瞳孔微张,我体会着手掌上那股短暂丧失的触感,终于能确认我可以控制我的身体了,在那一声后——是水滴落入水泊中的声音,而且很熟悉,像是我和芽穗同居时,屋檐漏水的滴答声……
我回过神,凭着较为清楚的记忆开始寻找芽穗的座位,但在我坚定的目光中,那张座位却是空无一人,只有一根头绳,那根头绳的款式,是她最常带的,也是我当初给她买的。
我的思绪根本不在课堂上,我只是怔怔地盯着那张桌子,那根头绳,那根樱红色的头绳,按照时间线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这是我送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之一。 如死灰的记忆瞬间被点燃——她拆开礼物时惊喜的泪光,她抱怨我直男审美却每天都戴着它的口是心非,还有……分居那天,它被她静静放在玄关柜子上,像一枚被褪下的、温柔的戒指。
如果以当下为锚点,名为逻辑的齿轮终于开始转动,那款款式的出现时间是在2年后,所以,那根本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那是……“外边”的。为什么,芽穗说的禁止,还有刚刚没法控制的躯体,难道这都是芽穗控制的吗,可那根头绳又是怎么回事。如果,一切推论成立那么就意味着在这所谓的white room,出现了规则漏洞。
“环介!”
“是!”毫无防备下,老师的课本砸在了我的桌子上,我身体又不受控地,自顾自地站起,流畅得简直令人作呕。
“发什么呆!你来解释解释,镜花水月的意思。”我感受到那公式化的答案,教科书式的回答正在入侵这躯壳,想从微颤的喉咙中逃出,但我强行将自己沉浸入那片因“死心”而获得的、深海般的平静里。
短暂但珍贵的阻滞感出现了。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真实的艰涩,从喉咙里挤出:“我……不会。”
“坐下,认真听课。”
我坐下,心脏狂跳。不是因为老师的训斥,而是因为我刚刚,竟然在这规则的间隙里,塞进了一句属于自己的【真实】
“这镜花水月的意思,是指一些虚幻的美好,也指说,感情看似美好,却无法把握……你们的这三年,可不要是镜花水月,转眼成空……”
我倒抽一口凉气,那一字一句都在我的脑子里盘旋,组成了一个我可以认定的事实,与其说这是在讲古文,不如说现在,至少目前为止,可能都是芽穗有意为之。这么做难道只是要让我们再体验一遍“青春”么,是要我来修补这场幻梦吗,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在这的一切改变都肯定无法影响到“外边”,一切都是不可逆的,这难道不算是。
镜花水月吗。
4
“现在这里就只有我们了,环介君。”夕阳透过樱花树在芽穗的侧脸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花瓣在微风中坠落,我气喘吁吁地站在中庭门口,芽穗眼眸低垂着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窘态。
“这一切都是芽穗做的吧。”我勉强挺起身子向芽穗走去,花瓣落在我的肩头,脚步在与此同时再难前进半寸,芽穗蹲下身手中捏着落在地上的花苞,仔细地端详着,脸上只是挂着浅浅的笑,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芽穗。”
“嗯?怎么了吗,环介君。”芽穗像是突然间才注意到了我的存在一般,一手扶着脸,侧着头看向我,声音轻柔得似风。
我抿着唇,印在我瞳孔中的芽穗,让我有些恍惚,10年了,这样的芽穗,哪怕是在我最珍视的回忆中都已经模糊了,可现在她就在我面前,不,这不是真实的,真正的芽穗,已经……
“环介君?”不知何时芽穗已经站在了我面前,脸凑得很近,鼻尖几乎就要贴上了,我撇过头刻意地躲开她的目光,但在余光中芽穗却笑得像是一个孩子,是恶作剧得逞般的淘气。
“这到底是哪,还有……”我有意压低嗓音,“那根头绳究竟是……”
“头绳?”芽穗歪着头,“什么头绳?”表情纯真的无懈可击。
我一时也无法分辨她究竟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不知道。难道我面前的根本不是26岁的芽穗吗。
“就是那根樱红色的头绳……”
“诶?环介君你在说什么呀?”芽穗把手中的花苞缓缓别在我的耳畔,表情认真却又那样天真,根本没有破绽,怎么看都不像是撒谎,芽穗纤细的手指顺过我的发丝,那带有温度的温柔近乎是长达10年,阔别已久的【真实】。“好啦!”
下一瞬我向后踉跄了两步,身体的控制权又重新回到了手中,芽穗背过身缓步走到树下,抬头看着满树绽放的樱花似乎在思考什么,或者是说,在怀念着什么。
“那头绳不是开学第一天就在那了吗?”
高一开学第一天?
呼吸仿佛停止了一瞬。
我和芽穗的第一次对话是在高一下学期,而头绳是我送她的18岁生日礼物。时间线完全乱了。
“芽穗,你听我说。”我抓住她的肩膀,耳边的花苞在身体的颤抖下跌落,“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是我们必须谈谈。关于……关于外边的事情。关于你……”
我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在她回头的刹那,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东西——不是记忆,不是情感,而是……警告。那双原本温柔的眼眸深处,闪过一道冰冷的白光,像是触及到了禁忌般,警示着我不该继续追问了。
我松开手,后退一步。
眼前闪过阵阵令人眩晕的灯光,以及,电车的轰鸣,在轨道上愈来愈逼近。
我要,不,是必须,一定要离开这……
我咬了咬牙,转身,向着天台冲刺。身体轻得可怕,像一具被抽空了十年的空壳。风不再是风,而是无数细碎的、冰凉的金属摩擦声,灌满耳朵。
跃出的那一刻,时间迟滞了。我看见下方校园的轮廓如水波纹般晃动,看见所有的樱花在同一瞬间定格,然后褪成惨白。
而我耳畔,那朵早已跌落的花苞,在虚空中突然传来她最后的声音,细若游丝,却盖过了一切轰鸣:
“…环介君…笨蛋…”
我还你。
把这虚假的青春、这温柔的囚笼、这来不及问出口的爱与悔——
统统还你。
5
滴答……
“环介君?”芽穗的手指轻轻戳在我的面颊,夕阳,樱花,还有,手腕上那不真实的,却又紧紧勒住的触感,是头绳么?我抬起手看去,什么也没有。
怎么会,我刚刚不是已经……
“放学一起回家吧!”芽穗牵起我悬在半空中的手,摇晃着,我感受着手心里传来的温度,空气中本该是浓厚的血腥味,但此刻却只剩樱花的芳香,被裹挟在风中送至我的鼻腔。丢失的意识终于重新回到肉体中——我没死。
我有些失神,却微微点了点头。
“太好了,那就约定好咯。”芽穗松开我绵软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抚平我校服的领口,小步跑回了教室,而我只是怔怔地望着,终于身体再也无法支撑这样的事实瘫倒在地,我看着在头顶的樱花,摇曳着,不知是否是在对我摇头。
时间回到了我询问头绳后,跑向天台前的一刻,现在我终于意识到了,在这里,我连去死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我们并肩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就像十年前那样。不,准确来说,就像“应该”是的那样。在原本的现实里,我们高中时期的现在,其实很少一起回家——芽穗要参加社团活动,而我总是和植野他们混在一起
“环介君今天和植野打闹的样子我看到了哦,简直就是个热血笨蛋嘛。”
“嗯……”我有气无力地应答着。
“可我又觉得今天的环介君和往常有些不一样呢。”芽穗缓步走到我身前,黄昏下,她的睫毛也被挑染成了金黄色。
我看着她,回忆在不断翻涌,而心里原本的压抑似乎有些舒缓了。
“哪里?”
“嗯……说不上来。”她踢开脚边的小石子,“就是感觉,环介君好像……长大了?”
我心头一凛,难道她一直知道吗,这躯壳里【真实】的我。
“人总是要长大的。”我轻声附和着。
“是啊。”她停下脚步,望向远方的天空,“可是有时候,我希望时间能永远停在这里。停在这个,一切都很简单的年纪。”
瞳孔微缩,发丝的阴影被切的细碎印在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庞上,那种绚烂,和绽放的花火一样,我几乎就要相信了,我眼前的芽穗,就是16岁的芽穗,相信这样的过去可以是【真实】,我们有重来的机会。
但我深深地清楚,并不是。
真正的芽穗,早就在那冰冷的轨道上……
“芽穗。”我听见自己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在未来我必须离开这里,你会怎么办?”
她转过头,看着我。那一刻,她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16岁的纯真,伴着26岁的疲惫,还有某种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全都混杂在一起。
“那我会等。”她说,“一直等,等到环介君回来为止。”
“即使要等很久?”
“即使要等一辈子。”
我们沉默地继续前行。快到车站时,她忽然拉住了我的衣袖。
“环介君。”
“嗯?”
“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做了让环介君很伤心的事情。”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你会原谅我吗?”
我想起了那根樱红色的头绳。想起了她在分居那天,将它放在玄关时的背影。想起了她最后一次拜访时,那个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我会。”我说,“因为我也做过很多,让你伤心的事情。”
她笑了。那个笑容里有一种释然,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沉重的负担。
“那我们约好了哦。”
“约好了。”
电车来了。我们上车,找了靠窗的位子坐下。她靠在我的肩膀上,闭上眼睛。我看着她安静的睡颜,忽然想起她曾经说过的话——
“如果我先走了,我会去那里,把我们的新家收拾得暖暖的,等你来哦。”
这个white room,就是她为我准备的“新家”吗?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为什么要让我们回到16岁?为什么……会有这些规则?
电车的摇晃中,我闭上了眼睛。
然后我听见了。
很轻很轻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声音。
那是……水滴落下的声音。
滴答。
滴答。
滴答。
6
“我回来了。”即便是10年了,再次回到这里仍然感到温暖,熟悉。
“欢迎回来,环介。”我把包随手甩在门口,像是26岁的我,每天疲惫的下班到家时的样子。
母亲的声音我已经很久没听到过了,在和芽穗结婚前,母亲出轨的事情就已经把我折磨得乱七八糟了,就算现在我遇见的还是熟悉的那个母亲,我也还是有些回避。
“环介,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母亲听到动静从厨房探出头,我没有回话只是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向楼上走去,我的房间在二楼,不算大,但很舒服。
母亲解下身上的围裙挂在了椅子上,轻轻拿起躺在地上的书包,小步跟着我上了楼。
“环介,和妈妈说说吧,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没事…”我的眼神里满是厌恶,一想到22岁那年在家里对着我说对不起的她,我根本无法面对,即便现在一切安好,这种打从心底的不适,也一时半会让我本就脆弱的神经变得更加敏感,我无法接受她。
“诶呀环介,怎么啦,把妈妈当外人啦?”母亲的手轻抚在我的肩膀上,我下意识地想退后但身体却又开始不受控,我被迫接受了这样的“爱抚”,即便我无比抗拒。
16,17岁本就是很叛逆的年纪,和父母的隔阂会变大,交流会有障碍是很正常的。但在过去的时间线中我并没有这样的情况,因为我母亲生下我时也不过才18,所以我们并没多少代沟。
“爸爸今晚也不回来吗。”我妥协了,就算我抗拒回答也总会被强制问出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与其这样,不如让我自己来问,正好问出一些我过去也一直不能理解的问题,虽然我也不指望能得到什么答案。
“嗯…”母亲的头缓缓低了下去,就算房间里相当昏暗,我也看到了,停留在母亲脸上的尴尬。
我低声呢喃着:“其实爸爸做的事情我也都知道。”——那个男人,他的钱大部分流向何处,这个家在他心里占据多少分量,我早就从母亲深夜的哭泣和空洞的账户明细里拼凑出了答案。
“环介,不是的,你听妈妈讲。”
“我从小到大最依靠你了……”我明明只是觉得鼻子有些酸涩,可眼泪却还是止不住的划过面颊,在我印象里我最后一次哭还是在结婚那天。
“环介……”我拍开肩膀上的那双手,自顾自地躺倒在床上,是啊,我最依赖的一直都是她啊,可直至连她也选择了背叛,背叛这个本就支离破碎的家,背叛了我。
正命运很少对我垂怜,所以我不得不坚强,我想让母亲幸福,我想让芽穗幸福,我想让自己…
房门被带上前的一刻,我透过门缝中的光芒,瞥见了她眼角被点亮的泪光。
我把头埋进枕头里,和当时母亲离开后一样,但芽穗当时还陪着我,在床边,在我身边安静的坐着。
“环介,阿姨她……”
“别提她,她不是我母亲……”
“别这样环介,还有我呢,我会陪着环介的,一直,一直…”
……
我缓缓抬起头,身边缺少了该有的拥抱,原本最眷恋的房间也变得清冷。
我只是觉得挣扎,就算现在的母亲还是那么爱我,但我对她的厌恶却那么【真实】,或许我不该在错误的时间线说出那时想说的话,这个时候的她,根本没做错什么,而且其实,我心里清楚的,母亲她也一直,最依赖我了。
7
“滴答。”
”滴答“
……
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眼前的景象仍是过去10几年居住时未曾改变的样子,我伸出手仔细观察着手腕,那天的感觉错不了,绝对是发绳。
我缓缓坐起身,双手捋过凌乱的头发,到现在我的脑子也还是有点乱,昨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废弃车站,white room,还有芽穗的死……
走到书桌前,翻开桌子上的日记,简单的浏览后不出所料,除了一些关于学习成绩,以及社团活动记录,剩下的只有和植野胡闹的糗事,不存在任何关于芽穗的特殊记录——那按照时间线来可以确认现在就是高一上学期。
这些都不是梦,我现在所接触的,大概都是另一种概念的【真实】。
关于发绳,假设芽穗真的不知道,那难道会是当下世界的漏洞吗,或者是架构两个世界的桥梁?
但我隐约觉得芽穗知道发绳的事情,还有我暂时不能完全确认现在的芽穗,是否是那个属于我的芽穗。因为昨天那些对话……
“奇怪,明明是昨天的事情,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模糊,难道是梦吗。”我自言自语着,思绪又开始打结,我想试着重新复盘。
我在高一原先与芽穗应该是毫无交集的,我们只是普通的同班同学。
可昨天在樱花树下的,以及之后的对话,如果是【真实】,那也是在记忆中都不曾出现的,而那些眼神……也绝对不是普通同学会有的……恐怕芽穗和我是一样情况,只是她在这里有绝对的主导权。但,她身上的感觉的的确确和16岁时的她,完全一样,样貌,表情,语气,完全没有破绽。
或许有两个芽穗——这是我目前能想到较为合理的解释,一个正是16岁时的她,而另一个……但即便如此也存在很多问题与矛盾不能自洽。
“环介,差不多出发了哦。”房门透出一条微小的缝隙,门外的声音已经没了昨天我刚到家时的活力,声音小得像在试探。我有些愣神,片刻后才后知后觉地回应,妈妈她,是在难过吗……?
……
我合上日记,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亲自去调查一下,我想确认,以26岁的我,身为芽穗丈夫的这个身份去确认,她究竟是不是我所认识的妻子。
她的身影总是格外显眼。她在教室里,正和几个女生聊天。看见我进来,她对我微笑点头,就像对待其他同学一样自然。
第一节课是数学。我的注意力依旧不在课上,目光总是飘向她。她听课很认真,笔记做得一丝不苟。阳光照在她纤细的手指上,我忽然想起结婚那天,我为她戴上戒指时,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或许那时的我们,是相爱的吧。
至少我以为是的。
“环介,看什么呢?”旁边的植野用手肘捅了捅我,“一直盯着芽穗看,你小子果然……”
“闭嘴。”我低声说,语气里的冰冷让植野愣了一下。
“……哦。”他讪讪地转回头。
下课铃响后,我走到芽橞的座位旁。
“有时间吗?想和你聊聊。”
她抬起头,眼神里有一丝惊讶,但很快恢复了平静。“好啊。下节课是体育课,我们可以去体育馆后面谈。”
我们来到体育馆后面的僻静处。这里很少有人来,只有几棵老树和一张长椅。我知道芽穗其实在高一时其实经常来这,那次也是碰巧,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总在自由活动时消失的女孩,一直会按时出现在这。
“想聊什么?”她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我在她旁边坐下,保持着一个礼貌的距离。
“关于昨天的事。”我说,“你说这里是white room,是你精神空间的具象化。那为什么我也在这里?为什么我们都变回了16岁的样子?”
“…不好意思环介同学,你说的话我听不太懂。”她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尴尬的微笑,我有些错愕,但在短暂的平复后我还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好像一直没有落到我的身上,是在刻意回避我吗。
“芽穗一直都很不擅长撒谎,和以前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
……
“环介同学如果只是为了问这些无聊的问题的话,或者是想戏弄我的话,那我们的对话就到此为止吧。”这次芽穗的眼神中闪过的,不是不悦,是害怕。
芽穗坐起身正准备离开,可我的手却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腕,不,更像是被牵引过去的,是有东西突然在我的手腕收紧,那种不明的幻痛,牵引我着向芽穗的手靠近。
“芽穗,告诉我吧。”
芽穗的手微微颤抖着,我们就在这沉默中僵持着,芽穗并没有震惊的反应,也没有抗拒——这也很正常,毕竟她一直都是我的妻子啊。
“环介君不觉得,这是我们彼此,都最怀念的时光吗……”
“我知道,但我不明白…”
“因为环介君在现实里,也过得一点不快乐吧……”她看向远方,“工作不顺利,和父母关系紧张,和朋友疏远……还有,和我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
我呆呆地张着口,无法发出声音,我完全没料到,这些事情芽穗全部都知道。
芽穗转过身似乎清楚了我在想什么,垂下眼眸,重新坐回了我身边,这次我们一点距离也没有,肩膀互相倚靠着。
“因为我们是夫妻啊。即使分居了,即使不再说话,我也能感觉到环介君的痛苦。”
“那你呢?”我问,“你也痛苦吗?”
她笑了,笑得很苦涩。
“很痛苦哦。痛苦到……不想再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