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剑宗五年一度的开山纳新，乃是中域神州乃至其余四州都瞩目的盛事。消息如风般早早传遍四海，引得无数天资少年少女，跋山涉水，或由家族、王朝倾力护送，汇聚于玄天峰下。
此时整个宗门如同一架精密而庞大的机器，轰然运转起来。执事堂灯火通明，弟子名册、考核流程、物资调配，各项事务如雪花般飞舞；演武场被重新修整划分，布置下重重检验资质的阵法；各峰长老座下的内外门弟子，但凡有些职司或管理能力的，都被调动起来，穿梭于云雾缭绕的山道殿宇之间，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紧张的忙碌气息。
一只“传讯鹰”展开宽大的羽翼，依次掠过各峰上空，鹰眼中倒映着下方仿若蚂蚁般密集奔走的人影，以及山门外那早已如潮水般蔓延开来、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海。巨鹰发出一声清唳，爪下的玉简精准投往各处负责点。
山门处，那号称“九千九百级”的登天白玉阶下方，早已密密麻麻站满了等待明天选拔的人群。喧嚣声、期盼的低语、紧张的气息，混合成一股灼热的氛围气息，直冲云霄，与宗门内清冷的灵气形成鲜明对比。
苏沐雪一身淡青色宗门服饰，慢吞吞地走在连接两峰之间的悬空廊桥上，与周围行色匆匆的同门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苦着一张小脸，脑海里反复回放的，还是昨日在百味阁偏间，自己那句没过脑子的话，以及师尊那深幽难辨的目光。
虽然师尊最终什么也没说，更没有罚她，但今天一早传令让她来协助山门纳新事务……这在苏沐雪看来，跟惩罚也没什么两样了！谁不知道纳新期间是最忙最累的？要应对无数嘈杂的新人，处理各种突发状况，哪有在自个儿峰头摸鱼晒太阳、偷偷研究新甜品来得惬意？
“唉……”她长长叹了口气，只觉得脚步愈发沉重，看什么都提不起劲，心思早已飞回了自己舒适的小院。
正神游天外，路过一处协调事务的侧峰平台时，一个温的声音叫住了她：“沐雪师侄，且慢行。”
苏沐雪一个激灵，抬头看去，只见一位身着玄色长老袍服、面容清瘦、目光睿智的老者正含笑看着她，正是本次纳新活动的总负责人——执礼长老。长老身边还跟着几位抱着卷宗的执事弟子，显然正在巡查布置情况。
“见过执礼长老。”苏沐雪连忙行礼，心里暗暗叫苦。
执礼长老捋了捋长须，目光在她没精神气的脸上转了一圈，说道：“可是觉得纳新事务繁杂，心有怠惰？”
苏沐雪支吾着，不敢承认，也不好否认。
长老仿佛已经看出，语气反而更加温和，如同开导自家晚辈：“沐雪啊，你天资聪颖，虽是顽皮一些，但依旧深受宗主器重，更应知晓宗门传承之重。纳新不仅是选拔新鲜血液，亦是观察世间气象、磨砺心性之机。你看这山门外，多少颗炽热如火的向道之心？我辈皆为修行之人，超然物外，亦当有接引后进、维系宗门昌盛之责。此中琐事，看似烦扰，若以济世度人之心观之，则处处可见道也……”
长老引经据典，谆谆教诲，道理深刻，立意高远。
然而，苏沐雪只觉得那声音如同夏日午后的蝉鸣，虽无恶意，却搅得她本就散漫的心思更加纷乱。眼看着长老越说越投入，大有从宗门责任讲到天地大道趋势，她头皮微微发麻。
就在执礼长老提到“当年你师尊初入宗门时，亦是于纳新中崭露头角……”的瞬间，苏沐雪觑准一个空隙，猛地躬身，语速飞快：“长老教诲得是！弟子突然想起二师姐有急事寻我，关乎纳新要务，弟子先行告退！”
话音未落，她已运起不算精湛但足够逃命的身法，化作一道淡淡的青色流光，从平台边缘窜出，朝着与山门相反的方向——静雪峰，洛冰欣的居所——疾掠而去，留下执礼长老剩下半截话卡在喉头，半晌，摇头失笑：“这小滑头……”
静雪峰如其名，环境清幽，远离主峰喧嚣。峰上多有寒梅与翠竹，一条清澈见底的灵溪潺潺流过，雾气轻拢，显得格外典雅静谧。
洛冰欣的居所是一处精巧的竹苑，掩映在几丛修竹之后。推开虚掩的竹扉，小院洁净无尘，几株罕见的“静心兰”在角落幽幽吐着冷香。
屋内陈设简单，主室一桌一椅一榻，一架满满的古籍玉简，却自有一股清冷雅致的书卷气。尤其特别的，是空气中常年萦绕着一股似梅非梅、似雪非雪、清冽中带着一丝药香的独特气息，那是洛冰欣自制的“宁神香香囊”，闻之令人心绪平静。
此刻，洛冰欣正坐在窗前的玉案旁，手捧一卷古籍，凝神细读。阳光透过竹帘，在她清丽绝伦却冰霜覆面的容颜上投下柔和的光影。感受到门口熟悉的、带着心虚的气息，她抬起头。
“师……”苏沐雪刚叫出一个字，看到师姐抬眸望来，那眼神虽依旧清冷，但并无责怪，反而有一丝了然。
她顿时像找到了主心骨，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了，几步冲过去，如同小时候那般，一头扎进洛冰欣怀里，手臂紧紧环住师姐的腰，小脸埋在对方带着冷香的衣襟上。
“师姐——！”声音拖得又长又糯，仿佛充满了委屈和辛苦一般，“我好累啊……而且我好像染了风寒……山门外人也好多，好吵，执礼长老还拉着我讲大道……我不想干活，我就想躺着……”
洛冰欣身体微微一僵。她性情喜静，不惯与人亲近，即便是同门师兄妹也保持着距离。唯独对这个自小看着长大、活泼得像个小太阳又爱撒娇的小师妹，她生不出半点推开的心思。
感受到怀里那颗小脑袋蹭来蹭去，听着那毫无形象可言的抱怨，洛冰欣眼底的冰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化作一丝无奈至极的纵容。
她放下书卷，缓缓地抬手，轻轻拍了拍苏沐雪的背，声音虽还是清冷的，却软了好几个度：“不可胡闹。纳新乃宗门大事，岂能由着你性子。”
“我知道是大事……”苏沐雪抬起头，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使出百试不爽的撒娇绝技，“可是师姐，我真的不行嘛，我看到那么多人就头晕。万一我搞砸了怎么办？那不是给师尊和师姐丢脸吗？师姐你最好了，帮我想想办法嘛……”
她摇着洛冰欣的手臂，一副“你不帮我我就赖着不走”的架势。
洛冰欣被她晃得没法，又实在狠不下心训斥。清冷的眉宇微蹙，心里已经开始飞速盘算。让小师妹去应对那种嘈杂场面，确实可能出纰漏，而且也……挺难为她的。自己手头也有好几项宗门指派的任务，分不开身。
那么……
一个清瘦挺拔、终日与剑为伴、仿佛不知疲倦为何物的身影，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她脑海中。
大师兄，林清寒。
他那“修行木头”的性子，做事最是一板一眼，认真负责到近乎苛刻。最重要的是，他修为高，精力好像也无穷无尽，如果让他多承担一些事务，想必……也不会在意？反正他一心向道，说不定将纳新琐事也视为一种历练。
洛冰欣心中有了想法，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轻轻点了点苏沐雪的额头，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罢了。你且去我里间歇息片刻，此事……我来设法。”
苏沐雪闻言，眼睛瞬间亮如星辰，知道师姐这是答应了，立刻凑上去在洛冰欣脸颊边飞快地蹭了一下：“师姐最好啦！我最喜欢师姐了！”
说完，生怕师姐反悔，兔子般溜进了内室，留下洛冰欣独自坐在案前，感受着脸颊残留的微痒和温热，摇了摇头，清冷的眼眸中却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洛冰欣重新执笔，铺开一张传讯符纸，略微思索，以清秀的字迹写道：
「林师兄鉴：纳新事繁，百务缠身。小师妹沐雪年正染风寒，恐难当山门引导之重任，若安排不当，恐扰师兄整体布局。闻师兄近日剑气凝练，正缺红尘琐事磨砺心境，可否请师兄暂代沐雪之职？其责亦可并入师兄监察之列，以求万全。冰欣手书。」
写罢，她指尖灵光一闪，符纸立刻化作一只冰蓝色的传讯灵蝶，飞出竹窗，朝着林清寒常驻的“砺剑峰”方向而去。
做完这一切，洛冰欣重新拿起古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室内那清冽的宁神香中，似乎混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计划得逞的轻松气息。而内室，已然传来苏沐雪满足的、细微的均匀呼吸声——她竟真的放心睡着了。
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窗外的光线从明亮转为昏黄，又渐渐染上墨蓝。
苏沐雪这一觉睡得格外沉，等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自己躺在二师姐洛冰欣内室的软榻上，身上还盖着一条带着清冽香气的薄毯。
她揉着眼睛坐起身，透过竹帘缝隙，看到外间已经点起了柔和的灵光石。洛冰欣依旧坐在那个位置，侧影被光线勾勒得沉静而专注，手里换了一卷更厚实的书籍，正看得入神。
她半穿着鞋子走过去，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感觉：“师姐，我睡了好久啊……天都黑了。”
洛冰欣这才从书卷中抬起眼帘，看了她一眼：“嗯。饿了吗？桌上有些灵果。”
苏沐雪摇摇头，凑到师姐身边，好奇地往那书籍上瞄：“师姐你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洛冰欣却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将书籍轻轻合上，清冷的眸子看向她，问了个让苏沐雪瞬间清醒的问题：
“你的《玄天剑诀》，近来修炼得如何？见仙境初期的境界，可稳固了？”
苏沐雪脸上的轻松顿时僵住，眼神开始飘忽。
这个世界修行路漫漫，已知的三大境界——人境、仙境、神境，宛如三重天堑。
人境是基础，又分三重关隘：练气境吸纳天地灵气入体；灵者境可将灵气化液，将灵脉更好利用；见仙境则是精气神初步融合，得以窥见一丝更高境界的样貌，是为日后冲击仙境打下最根本的基础。
而在人境与那缥缈的仙境之间，还有一个特殊而艰难的过渡阶段——半仙境，多少天才之辈卡在此处，终其一生难以真正跨越。
至于仙境之上那仅在古老传说和残破古籍中提及、早已失传无人得见的神境，更是遥不可及。
当今之世，仙境便已是站立在五州顶点的绝巅力量，而她们师尊云清璃，便是其中之一。
苏沐雪天赋其实极佳，早早便突破了灵者境，踏入了见仙境的门槛。可不知怎的，自从达到见仙境初期后，她的修为进度就慢得像龟爬，无论怎么修炼，那灵气增长和境界感悟都微乎其微，始终在初期徘徊，离中期都似乎隔着很远。
这成了她一块不大不小的心病，平时最怕被人问起，尤其是在一向修行刻苦、早已是见仙境后期的二师姐面前。
“还……还行吧，就……那样。”苏沐雪含糊着，手指无意识地卷着淡青色的衣角。
洛冰欣看着她那心虚的样子，心中了然，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果然没再追问。
她了解这个小师妹，聪明有余，耐性不足，心性跳脱，修行上遇到瓶颈也不奇怪。逼问反而无益。
“罢了。”洛冰欣转回话题，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淡，“既然醒了，便与你说说此次纳新的一些关键细节。”
苏沐雪立刻竖起耳朵，只要不提修炼，听什么都行。
“此番纳新，除了惯例的筛选资质心性上佳的弟子，宗门高层还另有一层考量。”洛冰欣目光落在手中的玉简上，语气平缓，“前些时日，我宗一位太上长老自仙宗圣地游历归来，提及一些陈年秘闻。”
苏沐雪听得入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师姐。洛冰欣被她专注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侧了侧脸，指尖无意识地点着玉简边缘，继续说道：
“你也知，现今各大宗门与世俗王朝多有合作，王朝输送人才资源，宗门给予庇护，算是相安。
但在很久以前，并非如此。多数修行宗门超然物外，闭门自修，极少插手凡尘之事。那时王朝更迭频繁，战乱四起，更有魔物、妖物肆虐，尤其是妖族，一度极为猖獗，人族百姓苦不堪言。”
她的声音清冷，叙述着古老的往事：“后来，据说仙宗圣地一位隐世不出的绝顶高手，因某件不为人知之事，单剑闯入当时妖族盘踞的凶险之地，剑挑群妖，更于万军之中斩杀了那位气焰最为嚣张的妖皇，并……带走了当时的妖族圣女。”
“妖族圣女？”苏沐雪忍不住插嘴。
“嗯。”洛冰欣点头，“妖皇陨落，圣女被掳，妖族群龙无首，内部大乱。恰逢其时，残存的几大人间王朝与一些有识之士的宗门终于达成协议，也就是如今合作模式的雏形。
人族借此机会联合反扑，声势浩大，几乎将妖族逼至灭绝边缘。而那位被带走的妖族圣女，自此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故事听到这里，苏沐雪只觉得像在听远古传说，好奇道：“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跟咱们现在纳新有什么关系？”
洛冰欣终于抬起眼，看向她，目光里多了几分郑重：“因为传闻中，那位妖族圣女，乃是妖族近千年来天赋最为恐怖的存在。
若她未死，蛰伏至今……一旦卷土重来，必是人族心腹大患，恐有倾覆之危。”
苏沐雪听闻也倒吸一口凉气。
“而在我们中域神州，有一个极其古老、专精推演天机卜算之道的宗门，”洛冰欣继续道，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他们耗费极大代价，窥得一线天机，预言人族气运将兴，在近些年，会出现一位天赋足以抗衡甚至压制当年那位妖族圣女的天才。只是这天机模糊，不知其人所在，只知应运而生。”
她顿了顿，看着苏沐雪恍然的表情：“现在你明白了？此次纳新，规模空前，审查也会格外细致。
我玄天剑宗身为中域神州顶尖势力，自然要尽力网罗四方英才。一方面是为宗门延续兴盛，另一方面……也是存了万一之心，想看看能否借这天下英才汇聚之机，寻到那预言中可能存在的‘天赋之子’。
即便寻不到，若能提前发现些好苗子，好生培养，将来若真有大变，也多一份力量。”
苏沐雪听得心潮起伏，没想到一次看似寻常的宗门纳新，背后竟牵扯到如此悠远而沉重的因果。
她望向窗外渐浓的夜色，山下的喧嚣似乎还未完全平息，无数怀揣梦想的少年少女正在等待明天的考验。他们之中，会不会真的隐藏着那样的人物呢？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灵光石柔和的光晕笼罩着师姐妹二人。洛冰欣看向书籍，却似乎没再看进去。苏沐雪则抱着膝盖，望着那柔和的光晕，陷入了沉思。淡青色的衣袍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沉静。
“师姐，我今晚能和你一起睡吗？”苏沐雪缓缓问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