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着,让人的呼吸都沉闷了几分,仿佛伸出手挤压空气,都能掐出水来。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半晌,才终于鼓起勇气坐起身。腰腹微微发力,从仰面朝天换成盘腿而坐的姿势,老旧的床板立刻发出一阵“吱呀吱呀”的呻吟,混杂着窗外深夜里不知疲倦的蝉鸣,一声声刺得人耳膜发紧。
起身踱到窗边,一把拉开薄如蝉翼的纱帘,推开窗户的瞬间,带着草木清香的风扑面而来,我贪婪地深吸了几口,肺腑间满是乡下独有的清新气息。
这是我搬到神谷的第五天。与它那听起来光芒四射的名字截然不同,这里不过是个临海的普通小村落,全村拢共也就两百来号人,距离最近的城市,更是隔着三十公里的山路。
夏天的味道,果然还是在乡下才闻得真切啊……
我轻轻喟叹一声,随即便抬手关上了窗户。没了风的鼓动,纱帘也渐渐安静下来,垂在窗沿边轻轻晃了晃。
我踱回床边,摸过枕头边的手机看了眼时间——不多不少,正好十二点整。
“以前的这个时间,我大概还在对着电脑屏幕熬夜吧……”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重新躺回床上,目光直直地盯着那片有些许裂缝的白色天花板,近期的种种际遇,如同潮水般在脑海里翻涌开来。
我叫桐谷彻,今年十八岁。
十岁那年,父母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中离我而去。亲戚们都嫌我是个累赘,没人愿意收留我,我就这样被迫开始了独居生活。
其实,这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谁都不愿意平白给自己的家庭增添负担。我早早就认清了这个残酷的现实,也学着平淡地接受了一切。
之后的五年,我一边咬着牙读书,一边挤时间打零工糊口。初中勉强毕业,我便一头扎进了社会,从洗碗刷盘的脏活累活干起,摸爬滚打了几年,总算混上了一份普通职员的差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两点一线,没有喘息片刻的机会,我时刻紧绷着自己的神经,努力将每一份任务做到最好。
可到头来,没有一个人会多看我一眼。
我没交到半个朋友,薪资也永远卡在原地不动。
迷茫,困惑,痛苦,渐渐将我吞噬。
直到半个月前,我突然被上司毫无理由地骂了一顿,还被无缘无故地辞退了工作。
直到三天后我才偶然从别人口中得知,上司和其他同事吞下了我这些年努力工作的所有功劳。
一股无力感蔓延全身。我这些年究竟在干些什么呢。我完全不知道未来有些什么。
我受够了这种没有希望的生活,于是,我逃跑了。
我没有告知任何人,也没有做任何谋划,只是坐着午夜的巴士,漫无目的地走着。
直到在神谷停下,提着我仅有的一个行李箱步入这座小村。
这五天,我日日在神谷游荡,也算将这里的地形摸了个大概。越是熟悉,心底那股遗世独立的寂寥感,便越是浓烈。
神谷的北面是全国最高大,最广阔的山脉,峰峦叠嶂,像一道密不透风的高墙,彻底封死了向北的去路;南面则紧挨着大海,唯有东西方向,横着一条通往外界的柏油马路。
“倒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就是这潮气,可得好好防着风湿才是。”
学过地理的人都懂其中缘由。
我摇摇头,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驱散干净。
夜色还长,我也没打算熬夜,还是早些睡下吧。
月光透过纱帘,洒下一片朦胧的清辉,我合衣躺下,轻轻阖上了双眼。
没过多久,一种没来由的奇怪感觉涌上心头。
唔……已经是早上了吗?
奇怪,脑袋昏沉沉的,精神也有些恍惚……
好温暖……这种暖意,是我从未体会过的。
我拼尽全身力气,想要睁开眼,却发现眼皮重得离谱,像是生了锈又上了锁的铁门,任我如何使劲,都纹丝不动。
我并没有过什么眼部疾病的病史,这种情况在我十八年的人生中,也是首次出现。
心脏骤然紧缩,一股恐慌瞬间攫住了我。
人在彻底的黑暗里,总会生出深入骨髓的无力与恐惧,而此刻的我,无疑是这句话最鲜活的佐证。
我在床上胡乱摸索着,指尖急切地探寻着手机的踪迹——手机有语音助手,说不定能靠着它叫来救援。
“这……是什么?”我的手指仿佛触碰到了什么东西。
神谷的夏夜闷热潮湿,所以我睡觉时,床上只铺了薄薄一层毯子,外加一个枕头。
可指尖触到的触感,柔软温热,绝非毯子或枕头可比。那感觉,更像是……
人的皮肤。
为什么会有人躺在我的床上?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
视觉的失灵与触觉的强烈冲击交织在一起,我的脑袋像是被无数根细针扎着,疼得钻心。我痛苦地抱住头,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闷哼。
床板又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声响,身侧的人……好像动了。
可眼下,我连开口问话的力气都没有,剧烈的头痛让我浑身瘫软,只能徒劳地祈祷,身旁的人,没有半分恶意。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正在一点点靠近,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我的脸颊。
我紧张到了极点,呼吸急促得像是要炸开胸膛,耳畔的心跳声沉闷如鼓,一下下擂得人发慌。
诶……
出乎意料的是,身旁的人并没有半分加害于我的举动,只是伸出手,轻轻抚过我的头顶。
那指尖的温度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钻心的头痛竟缓缓消退,原本像焊死了般的眼皮,也终于能微微抬起。
我艰难地侧过头,一袭素白长袍的女子,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进了我的视线里。
我看得有些怔忡,恍惚间,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将我与眼前的人,紧紧缠绕在了一起,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名为命运的羁绊。
喉咙微微滚动,我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是怔怔地望着她。容色姣好的女子,垂着眼眸,指尖温柔地摩挲着我的发顶,窗外吹进室内的微风拂动她一头银白色的头发,晨光透过纱帘落在她身上,竟宛如误入凡尘的神明。
这样的动作不知持续了多久,她才缓缓抬起头,望向我,那双一直紧闭的眼眸,终于轻轻睁开。
“唔啊……”
我忍不住低低地喟叹出声。她的瞳孔,竟是一抹如梦似幻的紫,澄澈又深邃,叫人一眼望去,便忍不住沉沦。
那绝对不是美瞳……一个念头毫无来由地在我心底笃定生根。
我正要开口,想问她是谁,来自何处,一股天旋地转的眩晕却猛地袭来,眼前女子的面容,瞬间变得模糊不清。
最后的记忆,定格于那张充斥着复杂情感的脸庞。
奇怪……她最后望向我的表情……
是欣慰吗?还是……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痛苦?
我满头大汗地惊醒,熟悉的蝉鸣依旧在屋里聒噪不休。我抬手拭去额角的冷汗,摸索着伸向身侧的手机。
窗外依旧是沉沉的夜色,黑暗像潮水般将小屋包裹。
屏幕亮起,12点45分。
不过短短四十分钟的休憩,我却已是睡意全无。
索性起身走出家门,夏夜的晚风裹挟着草木与海水的气息扑面而来,稍稍吹散了我心头的混沌。
我一边走,一边反复咀嚼着那个无比真实的梦境,脚步不自觉地,朝着不远处的海滩走去。
夜色里的海浪,比白日里更显汹涌,浪花卷着碎玉般的泡沫,狠狠拍击着海岸,轰然的声响,一下下撞在我的心上。
那个素衣女子,我无比确定,自己从未在现实里见过她,可那份萦绕在心头的熟悉感,却又浓烈得不像话。
我静静躺在微凉的沙滩上,仰头望着漫天繁星,璀璨的光点,一颗颗落进我的眸子里。
她最后那个复杂的眼神,到底藏着怎样的深意?
我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回放着梦境的每一个细节,海风卷着潮汐声渐渐温柔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倦意悄然漫上眼睑,我竟又一次浅浅睡去。
这一次,梦里没有素衣的女子,没有紫眸的凝望,只有无边无际的,温柔的寂静。
晨光穿透薄雾的柔纱,被打磨得温软朦胧,拂过脸颊时,带着几分羽毛轻搔般的痒意。
我是被海风吹醒的,醒来时旭日已然攀上天际。这种抛开闹钟、一觉睡到自然醒的松弛感,已经久违得让人心头发软。
我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将目光投向面前的大海。澄澈的蔚蓝被晨雾晕染开几分缥缈,浪涛轻拍着沙滩,整个世界都浸在一片朦胧又神秘的静谧里。
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海面,下一秒,我却猛地僵在原地,连呼吸都漏了半拍。
不远处的浅滩上,不知何时立着一道白色的身影。那人背对着我,一袭素白的衣袂随风轻扬,如瀑的白发漫过肩头,在薄雾里漾起细碎的银光。
雾气氤氲,模糊了她的轮廓。我眯起眼,努力想要看清些什么,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速,随即猛地站起身,朝着大海狂奔而去。
冰凉的海水漫过脚踝,又迅速裹住小腿,微凉的触感顺着皮肤蔓延开来,清晰得让我笃定——这绝不是梦。
我踩着水花,拼尽全力奔向那道身影,直到海水没过半条大腿,才在离她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住脚步。咸腥的海风卷着她身上淡淡的、似有若无的气息,拂过鼻尖。
喉咙微微发紧,我攥了攥拳,终于鼓起勇气,轻声开口:“你好……”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道白色的身影猛地一颤,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声响惊扰,却迟迟没有转过身。
我心头掠过一丝疑惑,又往前挪了两步,声音里带着几分试探:“不好意思……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这句话仿佛一道无形的开关,她的脊背轻轻颤抖起来,紧接着,缓缓地、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迟疑,转过身来。
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面对面。
当看清她容貌的刹那,昨夜梦里那个模糊的轮廓骤然变得清晰无比——是她,分明就是昨夜出现在我梦境里的那个女孩。
一双深邃的紫色眼眸,宛如揉碎了整片星空,正定定地望着我。眸底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按捺不住的激动,有难以言喻的欣喜,似乎还有一抹浓得化不开的、让人心头微涩的孤独。
我的目光凝在她那双紫眸里,竟不知不觉失了神。等混沌的意识回笼时,身前的身影早已没了踪迹。
心头骤然一紧,我慌忙转身四下张望,才看见那抹白色的衣袂,正朝着岸边的方向缓缓移动。
我顾不上溅起的水花打湿衣摆,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上去,海水被急促的脚步搅得哗哗作响,白色的浪沫四下飞溅。
我们便这样一前一后,踩着被晨光晒得温热的沙滩上了岸。
走出去约莫几十米远,她忽然停下脚步,在一片被海风拂过的软沙上坐了下来,随即侧过头,抬手轻轻拍了拍身侧的空位,示意我坐下。
我心里揣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拘谨,犹豫片刻,还是在离她半臂远的地方落了座。余光里,瞥见她白皙的脸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她没说话,只是又一次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身旁的沙砾,分明是催我坐得再近些。
我实在不好再推脱,只能红着脸挪过去,挨着她坐下。
“你能看到我……我很意外。”
身侧的女孩仰头望向远处的海平面,海风拂起她耳畔的白发,眸底漫过一层淡淡的惆怅。
我听得有些茫然,下意识开口解释:“早上虽然有雾,但你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浅海里,还算是挺显眼的吧。注意到你,很意外吗?”
她的神色倏地变得复杂起来,像是藏着千言万语,却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
沉默了半晌,她才扯出一抹浅淡的笑,轻声道:“也对呢……”
对话就此陷入沉寂。我们并肩坐在沙滩上,望着眼前波澜不惊的海面。
阳光倾洒在浪尖,碎成万千点粼粼的金光,海风卷着咸湿的气息漫过沙滩,偶尔有几只海鸥舒展着翅膀掠过天际,清厉的鸣叫声划破这片宁静。
我们就这么并肩坐着,周遭的空气都像是凝固了般,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我悄悄在心里嘀咕着,不动声色地侧过脸,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身旁的她。
打小到大,我就没交过几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更别提什么女性朋友了。工作后遇到的那些女生,也不过是点头之交的同事,连多余的寒暄都显得刻意。
可身边的她,好像从一开始就不一样。
仅仅是坐在她身旁,心底就会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宁,连带着周遭的喧嚣都温柔了几分,舒服得让人不想挪开脚步。
许是察觉到我那若有若无的目光,她微微侧过头,清亮的视线不偏不倚地撞进我的眼底。
我慌忙转过头去,假装眺望着远处翻涌的海浪。
偷看别人被发现了真的很尴尬。
她的嘴角轻轻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随即站起身,裙摆被风拂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我们很有缘分呢……”
她抬手将鬓角被海风拂乱的几缕发丝别到耳后,语气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轻声对我说道。
我隐约察觉到气氛有些异样。今天我们之间的对话并不算多,可从她那些零零散散的字句里,我总能捕捉到一丝欲言又止的忐忑,像潮水般在空气里轻轻漾开。
“虽然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我之前……在梦里见过你……”
我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将昨夜那个荒诞却清晰的梦境,一字一句地向她坦白。
出乎意料的是,她听后脸上没有半分惊讶,只是安静地垂眸听着,眼底却有流光一闪而过,仿佛对这一切早有预料,多了几分了然的温柔。
“这样吗……”
她缓步走到我的正对面,屈膝坐下。
海面上悬着的薄日,恰好被她的身影轻轻遮住,金橙色的光晕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我望着对面的她,恍惚间竟觉得自己又坠入了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境里,连呼吸都变得轻缓起来。
她清了清嗓子,原本柔和的紫色眸子里,骤然盛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下意识地挺直背脊,屏住呼吸,竖起耳朵,生怕错过她即将袒露的、藏了许久的秘密。
远处海鸥的啼鸣渐渐消散在风里,翻涌的浪花仿佛也在这一刻凝滞,沙滩上只剩下面对面坐着的两个人,周遭的一切都安静得不像话,仿佛早已超脱了时间与空间的束缚。
“你告诉了我你的秘密,那我也用我的秘密跟你交换。”
我喉咙微微滚动,攥紧了掌心的细沙,一言不发地静静等待着。
“你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看见我的人类。”
“欸?”
我忍不住低呼出一声,错愕地抬眼望向她,急切地想要从那双紫色的眼眸里,找出半分戏谑的痕迹。可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澄澈的坚定,以及藏在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顾虑。
“抱歉,我没理解……你……是……?”
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搅得我心乱如麻。越是琢磨那番话里的意味,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就越是顺着脊椎往上爬。
该不会……是被女鬼缠上索命了吧?
她似是察觉到我骤然紧绷的气息,脸上却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只是缓缓转过身,望向那片她看了百年的、波澜不惊的大海。
“你可以这么理解。我的肉身,早就已经消失了。”
我攥紧了掌心的沙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的声音却没有停下的意思,我静静听着。
毕竟,如果她真的是索命的恶鬼,又怎么会在我痛苦的梦境里拯救我呢?
她对我应该没有恶意,我从她身上感受到的,只有一种莫名的依赖感。
“你对地理……多少有点了解吧?”
她微微侧过身,紫色的眸子望向我。我点了点头,她便又转回去,望着翻涌的浪涛,继续缓缓开口。
“这样的话,跟你解释起来,就方便多了。”
“这个小村子,本来……根本就不该存在的。”
这点我倒是深有同感。当初我之所以选择留在神谷,就是被这里鬼斧神工的自然景观吸引。
神谷是典型的背山面海地形,按常理来说,其要么会被迎风坡的暴雨洪涝反复侵扰,要么就会沦为背风坡常年干旱的不毛之地,根本不适合人类长久居住。
可偏偏在神谷,山海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般完美交融,晴雨相宜,四季温润,宛如一片被天地偏爱的世外桃源。
“这里原本的气候完全不适合人类生存,这里是被神明眷顾的土地。祂在此降下福祉,还设下了类似土地神的神职,护佑着这片山海的安宁。”
“所以,你就是那个土地神咯?”
我忍不住抢着开口。
她闻言,先是轻轻颔首,随即又怅然地叹了口气。
“你大概应该觉得,这是份不错的差事吧?受人敬仰,还能得享长久的岁月……”
我却轻轻摇了摇头。
“没那么好吧。你自己也说了,我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看见你的人,这些年,你应该也很孤独吧。”
我看不见的角度里,她的紫眸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旋即,嘴角便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
“你还真是……很懂我呢。”
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语着,那声音轻得像被海风一吹就散。
“神明从不会无缘无故降下福祉。祂赐福的同时,必然会将这片土地本该承受的灾祸,尽数转移到神职者身上——这是连神明也无法更改的法则。”
“所以……你是被强迫接受这份神职的吗?”
“倒也不是哦。”她轻轻蹙起眉头,眼底掠过一丝痛楚,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愿触碰的过往,“只是那时候的我,根本没得选。”
“白血病,就算是医疗发达的现在,大概也算不上容易治愈的病吧?而我,在那个年代就患上了这种病。”
“所以,村民们把这份恩赐留给了我,让我得以延续残生。但与此同时,我也必须独自承受这份恩赐背后,所有被转移而来的灾祸。”
“所以……别人才看不见你,你也没办法和他们正常交流……?”
我努力理清楚脑海里纷乱的思绪,轻声问道。
“嗯。”她应得轻浅。
“在我成为神职者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从所有人的记忆里消失了。”
“这就是我所背负的灾厄,孤独。”
村民们虽然能安稳生活,却完全不记得这位“神职者”的存在,甚至连虚无缥缈的传说都没有流传下来。
“那为什么偏偏是我?我能看见你,还能和你这样说话……”
“我也不清楚。”她抬眼望向天边的流云,语气里带着几分茫然的温柔,“或许是神明的旨意吧。毕竟,你方才不是说过吗?你在梦里,见过我。”
“而且,我觉得,你我之间也就仅限于看得见、能交流罢了,你应该很难碰触到我。这么多年过去,我的灵魂怕是早就稀薄得不像话了,连我自己都不确定,现在的我到底还算不算是拥有实体的存在。”
“那……要不要试试?”
话刚脱口而出,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话有多冒昧,这可是神啊,万一她觉得我僭越,把我……
我慌忙摆着手后退半步。
“不不不!对不起,我胡说的,请您不要放在心上!请您原谅我吧!”
在听到我几乎下意识脱口而出的敬语时,她紫眸里倏地掠过几分幽怨,耳尖微红。
听到我再次使用敬语时,她再也无法忍受,转过身来,几步便走到我身边,微微俯身凑近我。
“不好意思,可以请你不要使用“您”这种敬语吗,虽然我活了几百年了,但心灵和外貌都还是十五岁时的样子哦,不行不行不行,绝对不行!那种跟大妈说话的口气太差劲了!”
“是……”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较真呛得哑口无言,只能讷讷点头应下。
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我忽然觉得,她在成为神职者之前,一定也是个有些小脾气的女孩吧。
她盯着我看了几秒,忽然将一只手伸到我面前。那腕间的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耀眼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那……你就试试吧。”
她满不在乎似的说道,飞快地别过脸去。
我留意到她紧抿的唇,还有因紧张而微微滚动的喉咙——看来,她心里其实也没底得很。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上她的掌心。
微凉的温度从指尖传来的瞬间,我忽然觉得,她几百年的孤独,好像在这一刻被轻轻接住了。
她的体温恰好落在正常人的范畴里,不烫,也不算刺骨的冷。
我能触碰到她。
这个结果其实并不出乎我的意料,毕竟在那个无比清晰的梦里,我就已经真切地触到过她的皮肤。
可她却像是被巨大的惊喜砸中一般,猛地转过身来,反手紧紧攥住我的手,指节微微用力。那双总是盛满忧郁的紫色眼眸里,此刻正闪烁着抑制不住的、近乎雀跃的光芒。
我怔怔地望着她,一时间竟看得有些失神。恍惚间觉得,这世间所有华丽的辞藻,在她此刻的笑颜面前,都显得那般苍白无力。
“喂喂——这边放闪的两位,打算腻歪到什么时候呀?”
正当我沉浸在这份满溢的甜意里,一个清脆又带着戏谑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划破了沙滩上的静谧。
我们相握的手如同触电般猛地弹开,指尖残留的微凉触感还未散去,脸颊却已经烧得发烫。
我慌忙回过神,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沙滩上,站着个约莫十二岁的小女孩。蓬松的双马尾随着海风轻轻晃动,她正歪着脑袋,一脸促狭地朝我们这边瞅着。
我老脸一红,刚想窘迫地解释几句,心头却倏地掠过一丝异样。
两个人?
这个孩子……为什么能看见她?
错愕之下,一股连我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悄然漫上心头。
原来……我并不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看见她的人吗?
“神明大人……”
正当我沉溺在这份突如其来的怅然里,身旁的她却忽然敛了笑意,对着那个小女孩深深鞠了一躬。
诶——!!!
我在心里失声惊呼,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这个看起来连小学都还没毕业的小丫头……居然是神?!
“神明大人……您好……”
我慌忙回过神,也跟着深深弯下腰去,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没缓过来的错愕。
“不必多礼了,小渚。你们都起来吧。”
女孩的声音清脆又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从容,听着竟真有几分神明的威仪。
“感谢您。”她轻声应道,直起身时,紫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恭敬。
“谢……谢谢……您。”我也跟着直起身,目光忍不住在女孩身上打量着,心里的震惊久久没能平复。
谁能想到,传说中的神明,居然是个萝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