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多低着头，不敢看面前的主管，他能感受到言主管扫描仪般的目光，正把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良久，良久，主管才缓缓开口：“你请两天假，就为了千里迢迢去看海。”
“呃，啊，啊……”古多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声音，对方意有所指的话让他打起了退堂鼓，双腿发软，无比想要跪下来磕头，并求对方当今天的事没发生过，发誓自己以后一定加倍努力工作，再不提请假。不过，他连跪的勇气都没有。
主管看着面前扭扭捏捏的少年，微不可察地咂了咂嘴，问道：“小多，平常的工作上，有问题吗。”
古多听不出主管有丝毫疑惑和责怪的情绪，他微微抬头，对上一双略带皱纹的眼睛，又旋即低下头。
“没，没有。主管，所有任务，都有好好完成，我。”
“嗯，在个人工作上，个人工作，你做得很好，很优秀，比谁都优秀。但是，话说在前头，用这种理由来搪塞，我绝对不会同意。”
古多本来就不相信自己能请到假，但听到主管决绝的回答，他身体还是微微一颤，双手不由得攥紧了衣摆。
“咳咳，但是，但是，咳咳，小多啊，我知道，我明白，你是个诚实的，就是因为你太实诚了，才会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去看海，呵呵，这也不是什么小题大做的事……““看在平时的表现上，就给你开个特例，不过，下次再用这种条件请假，说什么也不行，知道吗？”
“啊，知道了！”古多带着意外的目光，抬起头，进门以来第一次直视面前的人。面前的人无奈地摆了摆手，说：“注意安全。”
“谢谢长官！啊不，言主管！”
言真靠在椅背上，垮着老脸，目送慌慌张张的古多离开。身处职场，他实在不喜欢孩子气的人，但是他又无法用简单的孩子气和天真描述古多。在这孩子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灵，却又不虚无，像是无关人世的星星。每每他意识到这一点，都无法将那孩子与这个世界看为一体。“去看海，看海，呵，到也是。”
古多带好门，难掩兴奋地跑开。不一会儿，又过来一人走进言真的办公室。随后，里面传出一阵对话，“请假？请什么假？别叫我哥，我不是你哥。”“别人都能克服，就你最特殊！”“年假不是这么用的，你的职业规划呢？策划怎么办？”……
……
目的达成，古多放松下来。精神一放松，头疼便乘着空隙侵袭而来，将他微小的欢欣冲得无影无踪。打了辆车，古多踉踉跄跄回到公寓，跪在床边，将额头埋进床沿。自从十年前的一个夏夜，他的头便一直隐隐作痛，好在并不影响生活，十年来也没有加重的迹象。
几天前，从未联系的妹妹突然给他打了一通电话。漫长的时间已经在两小无猜的他们间架起了深深的隔阂，他们笨拙地避开自己的冷淡，在电话里说：“哥，今年，回家过年吧……”“呃，家？”“我的家，哥哥。”“……好呀。” 古多欣然答应了，可自那之后，自己的头疼便严重了许多。他不知道原因，直到有一天，他偶然看见大海的照片——广阔无垠的镜之海上，群星如钻。那时，他内心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似快乐的，似悲凉的情感，头疼也短暂地缓解了。去看海！去看海！内心有一个藏了很久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喊着。
古多出生在漫漫群山之间的一处村镇，小时候，有人告诉他，山的那边是海，海比天空更广阔，海水永远是晴天那般的蓝。每到夜里，蓝色的海里就会有数不尽的星星，一伸手，就可以抓到许多。美丽的遐想，是他童年的梦，过了许久，依然藏在他的心间。因为身体柔弱矮小，比女孩还女孩，成绩还很差，学生时代，他总被别人冷嘲热讽。那时，他想，翻过这些刻薄的言语，透过这些嫌恶的神情，能否像越过群山看见大海一样，抓住一颗广阔的心呢？
心中怀着这种憧憬，他模仿着他人，每当别人甩下辱骂，他便接住那些话，用来嘲笑自己。久而久之，他居然真的有了几个朋友，朋友喜欢拿他打趣，他也喜欢朋友。朋友教会了他喝酒，抽烟，逃课，他也喜欢跟朋友们一起进行这些游戏。可是，高中毕业之后，各奔东西。到头来，自己依然一无所有，连那些跟朋友学习的爱好，自己也不是真正喜欢。
后来，他没去上大学。由爸爸引荐，跟着一位师傅学了一些电脑技术，他在这方面居然有些天赋，成年后，在一家互联网公司找到了一份平淡的工作。他喜欢这份工作，就在那一片小小的玻璃屏幕里，搜罗着层出不穷的热点，运营着繁杂的数据，给出吸引人的设计与文案，多好啊，每一份努力，都能后让他人离喜欢的东西更近一步。
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想请假，就那样一直沉浸于浮萍般的数据之海里，为他人的欲望活动自己的手指。但是，去看现实的海，去看装满星辰的海，这古老的愿望，就像自己在过往死去的一部分，在妹妹提起家乡的时候，复活了。他不明白，明明过去从未在意，为何再回忆起那群山中的故乡，回忆起那十年前被埋葬的渺小梦想，自己的心脏会跳得如此的快。内心的期待和憧憬无时无刻不催促着他，终于，他下定决心。虽然同事都不喜欢他，但是言主管，表面严厉，却对他意外的温柔，这也给了他勇气去请假。
古多不想错过这次机会，他克制住头疼，调整好心情，草草准备了一下，便踏上前往海边的列车。这种脱离固定生活节律的举动，让他感到新鲜，雀跃又紧张。
现在，他只需要一路向着海边前进。
经过近一天的路程，古多已经来到了海边的都市。这里要比他居住的城市繁华许多，林立着玻璃大楼，处处是炫彩夺目的灯光，街道干净整洁，行人肆意飒爽。美丽的城，比群星还要璀璨，让天空都黯然失色，古多穿行其间，卑微的姿态，慌乱的神情，与世间格格不入。
但是，没关系，他只需要一路向着海边前进。
不用越过大山，不用穿过人海，就沿着固定的路线，转过一道道弯，跨过阶梯与桥梁，直到楼房渐渐稀疏，行人渐渐稀少，然后，在某个时刻，将从未亲眼见过的，内心无法忘却的，海的轮廓，映于眼帘。
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远方，白色的天空下，灰色的海洋如死去的虹瞳，渐渐自尽头铺展开来。虽然，他的双手因为面前的景象颤抖着，他的悸动与痛苦交织着。
但是，他无需在意，他只需要一路向着海边前进。
终于，路走到尽头的时候，便应该是海了吧。古多颓然坐在堤岸边，面向漆黑深邃的巨大水渊，任凭冬日的寒风刮过肌肤。他想，他来迟了，在他小时候，海应该是比天空更广阔的，永远都是那晴空般的蓝，每到夜晚，星星便会生长其间。但是，他来迟了，星星不是取之不尽的，人们已经抓走了所有的星星，没了星星的海，已经死去了。
古多想要摸摸海，于是从护网的缺口处下了堤坝。他将双手浸在海水里，闭目感受着海的呼吸，应该为海悲伤吗？应该为完成愿望开心吗？古多不知道。走了许久，身体异常疲乏，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困意，只好靠在堤岸的凹陷里，睡去。
潮涨潮落，是这个巨大生命永世不朽的旋律。在某次旋律的高潮，海水如舍般将堤岸上轻得不可思议的生命，卷入腹中。
“不想就这样死去，但身体好重，好重，意识怎么都驱使不了……可惜，又食言了。这次春节，本来以为自己能够坦然回到故乡，见见妹妹……”
古多最后一次睁眼，看到的是水波荡漾的天空。在那之上，不知其名的万丈光芒，如月亮的断片——若我活于海洋，那海洋的确是广阔于天空的。他心里想。
……
老王叼着半截烟卷，盯着手机上的海洋气象app。“狗日的，这大风诡异得紧。抢这次风头，再拖一网就回！”
船员们沉默地点点头，探照灯下，口鼻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冷冽的海风撕碎。 他们穿着臃肿的防水衣，动作因寒冷略显僵硬，但有条不紊：检查钢缆，整理拖网……驾驶室内，雷达屏幕上绿色的扫描线旋转着，旁边是闪烁的探鱼仪。老王紧紧盯着屏幕，寻找着代表鱼群的模糊阴影。这时，他突然发现一个亮点正在飞速向渔船靠近，那亮点的轨迹非常有目的性，明显冲着这边来的。
“喂喂，老陈哦……”老王在对讲机里喊，“船中右边海里头，看看有啥子东西过来了。”
老陈举起强光手电，照向大海。“能有啥子嘛——咦——啊？！”
“咋滴了？”
“是个人！不是，tm有只海豚，驮了个人！”
“啊？”
“沃艹，过来了，停船！停船！！”
……
船员们大多目瞪口呆地围过来，没围过来的人都去找手机录视频了。
“放梯！”
一位穿救生衣的船员，抱起海豚背上小巧的人儿，单手抓住绳梯，将女孩递给船边的老陈。海豚则仰起头，往水里一扎，转眼间消失了。
老陈面色凝重地接过女孩，女孩身上只有一件不合身的长袖，勉强盖住了她的下半身子。潮湿长发的紧贴着她的身体，她浑身如冰，毫无生机。即使老陈他自己穿着厚衣装，也还是能感到女孩身体的僵硬。他神色悲戚地抱着女孩。
“可怜的小女娃——”在远离大陆的海域，落水的女孩能以这种方式被发现，已然是奇迹。但冬日刺骨的海水，肯定早已夺去了她的生命。
“咦？……我嘞个娘嘞！还有呼吸，还有呼吸！沃艹！！快救人！沃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