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上显示着“通话中”的字样，已经持续了几分钟。
我把手机放在书桌上，手指无意识地绕着发梢。游戏里激烈的枪声还在耳边残留，但此刻房间里只有空调运转的微弱声响，和我自己刻意放轻的呼吸声。
“所以，松本同学想问什么呢？”
我的声音比预想中要平静一些，嗯，这是一个好的开端。
后来，当松本问出那个问题——关于补习的真正目的时，我的心脏确实漏跳了一拍。但我没有表现出来，至少我希望声音没有出卖我。枫说我的“伪装音色”练得比她好，也许是真的。
“其实……我们一开始就不是想找松本同学帮我们补习的。”
承认这一点需要勇气，但也是策略的一部分。半真半假的坦白，往往比完美谎言更有说服力。这是过去一年里我们学到的事。
“是、是因为……找、找乐子……”
这个借口烂透了，连我自己都能听出声音里的僵硬。但枫坚持要用这个说法，她说“越像随口胡诌的理由，越不容易被深究”。我到现在也不确定这是否正确。
松本的沉默透过听筒传来，有种奇特的压迫感。这个人连不说话的时候，都让人猜不透在想什么。
我解释着，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像是两个普通高中女生一时兴起的恶作剧。想要接近帅气的男生，想要谈恋爱——这些台词我们在镜前排练过，应该自然才对。可当它们真的从口中说出，面对的是电话那头那个异常敏锐的松本时，每一个字都显得虚假无比。
然后，他说出了那句话。
“咳……那我就直说了吧，你们这么做的目的应该不是想和我交朋友然后发展成恋爱关系这么简单吧？”
我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
空调的风吹过后颈，激起一阵寒意。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怎么会？我们哪里露出破绽了？是枫在游戏里的操作太刻意？是我在课堂上的某个眼神？还是……
他继续说着，语气平静得像在分析数学题。挡箭牌、压力、掩饰——每一个词都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他说得那么准确，准确到让我感到恐惧。
“没事，如果不方便回答的话不用回答，我不会勉强你。”
这句话本该让我松口气，但紧随其后的下一个问题，让我刚刚放松的神经再次绷紧。
“小林同学和樱木同学，应该不是真正的辣妹吧？”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手机从手中滑落，撞在桌面上发出闷响。我慌忙捡起，指尖冰凉。
“啊！松、松本同学怎么会知道！你、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糟糕！完全失态了！
枫要是知道我就这样全盘暴露，一定会气哭的。不，在那之前，我们会有更大的麻烦——
“我之前就说了吧，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
他的声音依然平稳。我却在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丝……安抚？这个人，在吓唬我之后，又给我递了台阶下。
我咬住嘴唇，强迫自己深呼吸，一下，两下……
窗外的夜色浓重，街灯在远处连成橘黄色的虚线。这个时间，妈妈应该还在便利店上夜班。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和这通突然变得危险起来的电话。
“所以，如果我没猜错，一会儿樱木同学要问我的问题，应该是：‘松本同学有没有女朋友’吧？”
我捂住嘴，把惊呼声压回喉咙里。
他怎么会连这个都知道？
枫确实打算这么问，就在进游戏前她还给我发消息确认：“一定要问清楚他是不是单身，这是最后一步测试！”
测试，这个词在我们之间有种特殊的重量。
过去六个月里，我们“测试”过三个男生。第一个太胆小，被枫稍微吓唬就退缩了。第二个太聪明，聪明到我们不敢继续。第三个……第三个差点识破我们，我们花了整整两周才摆脱他的纠缠。
松本悠真是第四个，也是最特别的一个。
“没事，你就当我说着玩的吧。”
他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带着一种奇特的温和感。不是伪装出来的温柔，更像是……理解？不，不可能，他不可能知道我们在经历什么。
“至于你们这么做的根本目的，我并不是很感兴趣，也不会去探究，毕竟这是你们的隐私和事情，我无权干涉。”
这句话像是一双有力而稳当的手，托住了正在下坠的我。无权干涉——多么清晰而克制的边界感。在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枫为什么会说“他不一样”。
“哎！真、真的吗？”
我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真实的情绪。不是扮演出来的活泼辣妹，也不是紧张的试探者，而是一个突然被赦免的、如释重负的小林璃乃。
“嗯，我保证。”
简单的三个字……
没有华丽的承诺，没有追问的条件。
就只是，我保证……
眼眶突然有些发热，我仰起头，盯着天花板上那盏我选了三次才决定的羽毛吊灯。不能哭，妆会花的……虽然现在并没有化妆，但这个习惯性的念头还是冒了出来，带着一丝荒诞的安慰。
“你……果然和我们之前遇到的男生不太一样……”
这是今晚我说出的第一句完全真实的话。不再是台词，不再是策略，只是纯粹的观察。
他停顿了片刻。
很短暂的停顿，但我注意到了。
“是吗？可能……‘我’也不太一样吧。”
这句话说得太轻，太含糊，像是自言自语时不小心泄露的碎片。但我的耳朵捕捉到了它。这个人的心底，也有不想被触及的部分——这个认知突然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平衡。
我们都在扮演着什么，只是剧本不同。
后来的对话流畅了许多。我答应转告枫，答应会保密，也接受了他“可以随时求助”的承诺——尽管我们大概永远不会真的拨通那个求助电话。
挂断电话后，我盯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看了很久。
书桌角落放着我和枫的合照，照片里我们都化着平时的辣妹妆，对着镜头比出和平手势，笑得很灿烂。那是去年夏天拍的，在我们决定要成为“辣妹组合”的第二天。
我把照片扣在桌面上。
窗外传来机车驶过的声音，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这个城市的夜晚从不真正安静，就像我们的人生，从那个转折点之后，就再也回不到普通的轨道上。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枫发来的消息：“怎么样怎么样？他说什么了？”
我看着那条消息，手指悬在键盘上。
最后，我打字回复：“他说他暂时单身，但没有谈恋爱的打算。还有……枫，他可能知道我们不是真的辣妹。”
发送。
几乎立刻，枫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我按下接听键，把手机贴在耳边。
“璃乃！你说什么？！他怎么——”
“但他保证不会说出去。”我打断她，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而且他说，如果我们有麻烦，可以找他。”
电话那头沉默了……
良久，枫的声音传来，比平时低沉许多:“你……相信他吗？”
我看着被扣在桌上的照片，又想起松本最后那句“晚安”的语气。没有试探，没有算计，就只是普通的道别。
“我不知道。”我说了实话，“但我想……暂时相信也没有损失。”
挂断这通电话后，我终于起身走到窗边。夜色深沉，但远处商业街的灯光还在闪烁，像不会熄灭的星星。
我忽然想起松本在游戏里的操作风格——从不冒进，但该进攻时绝不犹豫；善于观察队友的位置，但不会过度保护；失误时会简单说“我的”，但不会纠结于过去的错误。
也许，人生也可以这样过……
只是也许……
我拉上窗帘，把夜色和灯光都隔绝在外。明天还要上学，还要扮演那个活泼的小林璃乃，还要和枫一起笑着讨论化妆品和流行趋势。
但今晚，在这个只有我一个人的房间里，我可以暂时不用笑。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这次是松本发来的消息，只有两个字：“晚安。”
我看着那两个字，很久很久。
然后，我也回复了两个字：“晚安。”
没有表情符号，没有波浪线，就只是最简单的晚安。
这是一天中，我对自己说的，第一句真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