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陈宇的头盔上,像无数颗石子噼啪作响。
手机导航里冰冷的女声机械重复:“您已偏航,正在重新规划路线……”屏幕右上角的时间跳动着:20:47。
“操。”他咬牙,把电动车油门拧到底。
雨水顺着劣质雨衣的缝隙往里灌,衬衫早就湿透贴在背上。但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一单是从城东送到城西医院的加急单,配送费38块5。加上这单,今天能凑够五百。明天他妈化疗的进口药钱,还差最后五百。
红灯。
十字路口,对面就是医院住院部大楼。模糊的雨幕里,那栋白色建筑亮着零星几个窗口,像沉默的巨兽。
倒计时:57秒。
陈宇抹了把脸,雨水混着汗淌进眼睛,刺得生疼。他瞥了眼手机,配送时间还剩4分钟。超时扣一半,投诉扣全款。老妈明天早上的药……
46秒。
后视镜里,自己的脸被雨水泡得发白。29岁,眼角已经有了细纹。送外卖三年,风吹日晒雨淋,这张脸老得比同龄人快十年。
30秒。
他想起早上病房里,妈瘦得只剩骨头的手抓着他:“小宇,药太贵了……咱不治了行不?”
他笑着喂她喝水:“说什么呢,医生都说有好转了。”
22秒。
想起中午女友,不,是前女友的短信:“陈宇,我真的等不起了。我妈给我安排了相亲,对方有房有车……”
15秒。
雨更大了。世界变成灰白色的噪点。
10秒。
他深呼吸,雨水灌进鼻腔。
5秒。
电动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3秒。
陈宇闭上眼,又睁开。
冲!
轮胎碾过积水,溅起半人高的水花。冲进十字路口的瞬间,左侧刺目的白光撕裂雨幕。
大货车的远光灯。
太近了。近到他看清雨刷器疯狂摆动的频率,看清挡风玻璃后司机惊骇扭曲的脸。
时间被拉成粘稠的糖丝。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他猛拧车把想避让。但湿滑的路面和破车的制动以及透支的体力……所有因素在千分之一秒内汇聚成唯一的结局。
“砰!”
不是巨大的撞击声。更像西瓜从高处落地,沉闷而短促。
然后是金属扭曲的尖啸,玻璃碎裂的哗啦啦。世界在天旋地转中翻滚。头盔撞击地面,视野里最后是倒过来的红绿灯,绿灯正幽幽亮着。
接着是黑。
黑暗。
不是睡眠的黑暗,是那种……粘稠没有尽头的虚无。没有梦,没有光,甚至没有“我”这个概念。只有偶尔闪过的碎片:
消毒水的气味。
仪器的嘀嗒声。
有人在哭,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雅雅……”
声音忽远忽近,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陈宇想睁眼,想动,但身体像不是自己的。不,不是像,是他根本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只有意识,孤零零地悬浮在虚无里。
我死了吗?
这个问题浮上来,又沉下去。
时间失去意义。可能是一秒,可能是一年或许是更久。
直到手指有感觉了。非常轻微,像蚂蚁爬过皮肤。右手小指,指尖传来……布料摩擦的触感。粗糙的,医院床单那种劣质棉布。
他集中全部意志,试图动一下那根手指。
动了。
真的动了。虽然只是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一次蜷缩。
“医生!医生!她手指动了!”
女人的尖叫炸开在耳边。不是幻听,是真真切切的声音。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推车滚轮、声更多人的喊叫。
陈宇用尽全身力气睁开了眼睛。
光。
首先是模糊的白。天花板。日光灯管。慢慢对焦,视野里出现一张女人的脸。
四十多岁,憔悴,眼窝深陷,但此刻那双眼睛里迸发出几乎要灼伤人的狂喜。她死死抓着他的手。
不对!不是他的手!
那只手……太小了。
纤细,苍白,手背上贴着医用胶布,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涂着透明的、有点剥落的指甲油。
这不是他的手。
陈宇的呼吸急促,他感觉到胸腔在起伏,空气进出肺部猛地停滞。
“雅雅?雅雅你醒了?你看看妈妈,认得妈妈吗?”女人颤抖着抚摸他的脸。
触感。温热粗糙的掌心贴着脸颊。很陌生。这张脸……
他想说话,想问她是谁,想问这是哪里。但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别急,别急,慢慢来……”女人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却还在笑,“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两年了,妈妈等了两年了……”
两年?
陈宇转动眼珠,这个动作也异常艰难,仿佛眼球太久没使用而生锈了。他看向自己的……身体。
盖着白色的被子。被子下的轮廓……很小,很瘦弱。胸前有轻微不该属于男性的隆起。
寒意从脊椎一路炸到头皮。
他试着抬起左手。被子滑落,露出一截手臂。皮肤是病态的白,细得几乎能看见骨头。手腕上戴着一圈褪色的红绳,绳上串着一颗小小的塑料星星。
“我的……”他终于发出声音。
出口的瞬间,他僵住了。
这声音……清脆,细弱,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
这是少女的声音。
“对,对,是妈妈,是妈妈在这儿!”那个自称是他妈妈的女人哭得更凶了,俯身紧紧抱住他。
拥抱。女性的身体曲线,柔软的胸部压在他胸前。洗发水的香味,是廉价的草莓味。
陈宇全身僵硬。
不对。全都不对。
他不是陈宇。至少,这个身体不是。
他艰难地抬起双手,举到眼前。两只手,纤细,手指修长,指尖微微发颤。他盯着它们看了很久,然后缓慢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弯曲。
握拳。
松开。
再握拳。
每一次动作,都带来神经末梢反馈的陌生触感。这双手太轻了,太灵活了,和他那双因为常年握车把而关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完全不同。
“雅雅?你在看什么?”黄秀松开他,担忧地抚摸他的额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医生马上就来……”
陈宇没回答。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黄秀赶紧扶他,往他背后垫枕头。这个过程中,他更清晰地感受到身体的异样。
肩膀很窄。脖子细。长发!他有长发散在肩头!发尾枯黄分叉。坐直后,视野高度变了。比原来矮了一大截。
他低头,看向被子下身体的轮廓。
平坦的小腹,再往下……他不敢想。
“镜子。”他听见自己用那个陌生的少女嗓音说。
黄秀愣了一下:“什么?”
“给我……镜子。”
声音在颤抖。黄秀看着他眼神里掠过一丝不安,但还是从床头柜拿起一面粉色塑料边框的小镜子,递给他。
陈宇深吸一口气,接过镜子。
镜面朝上。他停顿了三秒,然后翻转。
镜子里出现一张脸。
十五六岁的少女。苍白,瘦削,下巴尖得能戳人。眼睛很大,但又因为长期昏迷而有些失焦,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起皮。
是个陌生的女孩。
但……
陈宇的视线死死盯住一点。
右眼角。靠近太阳穴的位置。
一颗淡褐色的、小米粒大小的痣。
位置、形状、颜色……和他前世脸上那颗,分毫不差。
“啪嗒。”
镜子从手中滑落,摔在地上。塑料边框裂开一道缝。
“雅雅!”黄秀惊呼。
但陈宇听不见了。他盯着自己现在这双手,又缓缓抬起,摸向眼角那颗痣。指尖触碰到皮肤的瞬间,触电般的战栗传遍全身。
这颗痣……
是他的痣。
可是脸,不是他的脸。
身体,不是他的身体。
声音,不是他的声音。
他是谁?
这个叫“雅雅”的少女,又是谁?
病房门被推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涌进来。嘈杂的询问、检查器械的碰撞、黄秀语无伦次的解释……所有声音都像隔着一层水,模糊而遥远。
陈宇?或者现在该叫他别的什么?他缓缓转头,看向窗外。
不知何时夜变的深沉,玻璃窗上倒映着病房的灯光,和一张属于少女写满惊骇与茫然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