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一个暴躁的男声响起。他猛地一脚踢翻旁边的木椅,巨响吓得接生的老太婆拎着竹篮,慌忙跑出了门,生怕被牵连。男人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站在女人面前,那饿狼般的眼神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撕碎。
眼前的女人慌了。下一秒,一只粗糙的大手猛地压了下来,捂住了孩子的口鼻!
她只想让怀里的哭声停下来。那只手带着汗和泥土的气味,粗糙的掌心像砂纸一样压住了婴儿的口鼻。求生的本能让小小的身体疯狂挣扎,四肢乱蹬,但一切都是徒劳。空气被彻底夺走,婴儿的挣扎渐渐微弱下去,身体开始发软。
好在男人没有多做什么,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襁褓中的孩子,哼了一声便转身离开了。
女人这才触电般地松开手。怀中的婴儿这才得到喘息,贪婪地呼吸着,脸上满是自己的口水和泪水,一边哭一边打嗝,累得脑袋耷拉下来。
「喂!米莉亚!」两个女人从破窗户探出头,先警惕地往屋里扫了一圈,确认那个男人不在后,才撩起沾着草屑的裙摆,手脚并用地爬了进来。
「贝丽丝...拉妮...」女人,也就是米莉亚,像是看到了救星,眼中终于涌出泪光,一滴滚烫的泪,恰好滴落在孩子的手指上。
「喂喂喂!孩子啊!」叫贝丽丝的女人看了一眼他的样子,吓得喊了起来。
此时的婴儿,脸已憋得发紫。
贝丽丝手法娴熟地将婴儿抱起,轻拍足底。但试了几下都没反应,她立刻换了办法,轻轻摩擦婴儿的肚子。这时,婴儿的胸口微弱地起伏了一下,随即「哇」地一声,哭得比刚才还响,连带着鼻腔里堵着的黏液也一起喷了出来。
在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下,三个女人才终于松了口气。
「你也太不小心了!」贝丽丝看似生气地瞪了米莉亚一眼,手却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
「对不起,刚刚达夫他……我才……」米莉亚眼里含着泪,声音断断续续,满是歉意地看着怀里的孩子。
「没事的!孩子还小,记不清的啦!」另一个叫拉妮的女人用指尖碰了碰米莉亚的鼻子,努力挤出笑容:「你现在可是母亲了哦,感觉怎么样?」
感觉怎么样?米莉亚不懂她在问什么,只觉得下半身疼得厉害,厉害到让她一瞬间想放弃活下去。可当她亲手摸到自己生下的孩子时,心里却又由衷地松了口气。
「我是...母亲了?」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视线又缓缓移向这脏污的泥地、快散架的木凳,眼中刚亮起的一点光又彻底熄灭了。「他生在这里……不会幸福的吧。」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砸在孩子的襁褓上。
「别瞎想啊!笨蛋!」拉妮心疼地把米莉亚搂进怀里,手轻轻拍着她的背,眼角也悄悄泛红:「这孩子有我们呢,以后肯定会幸福的!」
她们三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后来却都被家里逼着嫁了人。其中最苦的就是米莉亚,嫁给这个叫达夫的男人后,他赚了点小钱就往赌场跑,输光了就喝得烂醉回家打砸,还欠了一屁股债。有时候,他甚至会逼着米莉亚「接活」来换钱。
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只是害怕孩子出生后,也要成为那个男人利用的工具。
「对了!孩子!他叫什么!」拉妮的声音突然打断米莉亚的思绪,她眼里亮闪闪的,把脸凑到米莉亚面前追问。
一旁的贝丽丝,她的手指被孩子无意识地攥住时,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名字...」米莉亚犯了难。她们都没读过多少书,自己的名字大多是跟着祖辈叫的,哪会想什么新名字。
说到底,她连这孩子是不是达夫的都不确定。但她打心底里希望他不是——这或许是她对那个男人唯一、也是最无声的报复。
「叫……米鲁谢……怎么样?」她犹豫了半天,小声说。
「米鲁谢?米莉亚·谢鲁曼,你这是把自己的名字拆开了吧!」贝丽丝和拉妮对视一眼,都笑了。
「怎么了...我觉得还挺好的。」米莉亚有点委屈,声音也低了下去。
「好什么好!米鲁谢是你爸爸的名字啊!」拉妮双手捧住米莉亚的脸,哭笑不得,「我看你是把力气和脑子一起生出去了吧?」
大概是生产耗光了力气,米莉亚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接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张消瘦得快脱相的脸,终于有了点活气,连眼尾的泪渍都显得没那么可怜了。
两人看着她笑起来的样子,相视一眼,也忍不住地跟着笑了起来。毕竟米莉亚...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地笑了。
「那么...卡多克怎么样?」米莉亚摸了摸孩子熟睡的额头,轻声说。
听到这个名字,贝丽丝和拉妮都愣了一下,没再反驳,反而好奇地凑过来。
「哦!挺好的!有什么寓意吗?」拉妮好奇地问。
「没有哦。」米莉亚看着怀里的孩子,脸上刚泛起的红晕又褪了下去。她望向那扇破窗,风掀起窗棂上挂的破布,漏进一缕月光。她忽然笑了,笑得有些凄凉。
「一个没有意义的名字,才是最好的保护。它不承载任何期望,也就不必背负任何失望。」
几天后,当我慢慢恢复意识时,这一切都让人陌生。降生后的这些日子里,意识逐渐从朦胧变得清晰。
我的确死了,又以一个婴儿的身份活了过来。这种被迫的、漫长的二次成长,对我来说简直是种折磨。
通过她们的只言片语和周围的环境,我拼凑出自己所处的境况:这里大概是类似中世纪的某个穷乡僻壤。那两个我该称作「父母」的人,身上那件磨得发毛的麻布衣服,沾着洗不掉的灰渍。屋里的木制家具也散发着腐朽的气味,桌角长着霉斑,唯一的木窗破了半扇,风一吹就「吱呀」作响,根本挡不住寒气。
母亲叫米莉亚。
一个奇妙的事实是,我竟然能听懂她们的语言。一开始我以为她们讲的是某种我熟悉的方言,但后来那些晦涩的词汇让我确信,这是一种全新的语言。不知为何,我天生就能理解,以至于他们每次说话的时候,我就像旁观者一样在一旁聆听,他们还总开玩笑说我似乎在听他们说话。
父亲显然是个人渣,高颧骨配着满脸胡茬,模样又丑又粗,是我最讨厌的粗蛮类型。更让人受不了的是他的暴脾气和酗酒的德性。虽说前世的父亲也算不上好丈夫,可跟眼前这人比,倒莫名显得体面些。
生为一个婴儿,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进食、睡觉和排泄。对很多人来说或许是天堂,对我而言却是地狱。
(好想抽根烟啊...)
想得越多,脑袋越是胀痛。
这一个月来,米莉亚因为身体虚弱下不了床,可本该照顾她的男人,却整天在外花天酒地,每次都喝得烂醉才回家,一进门就大喊大叫。这时候的米莉亚总会小心翼翼地将我抱起,蜷缩到房间的角落,用她单薄的身体护着我。我能感受到她肋骨的形状,能听到她压抑的啜泣和因恐惧而颤抖的呼吸。
父亲的拳脚让她在无声中流泪,这让我想起来前世被父亲家暴无法反抗的母亲。
她的脸上总是带着忧郁,有时会失神地盯着窗外透进来的光,哼唱着没有旋律的歌,那调子里只裹着痛苦。而唯一能看到她笑的时候,就是贝丽丝和拉妮来探望她的时候。米莉亚长相不算出众,甚至瘦得有些吓人,可她笑起来的瞬间,我会感到一丝莫名的安心。
我的名字叫卡多克·谢鲁曼。
但我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我不明白,为什么偏偏要我带着所有记忆,重生在这样一个我抗拒、厌恶的家庭。我开始想念前世的母亲,甚至想念那个不怎么样的父亲。我厌恶这种「必须活着」的状态。
我想再死一次。
母亲总把我抱得很紧,哪怕我已经长到可以爬的年纪了,她还是牢牢地把我抱在怀里,仿佛怕我像烟一样散掉。只有在她和姐妹们聊天时,才会偶尔松开手...
所以,和前世一样,我选择了死亡。
就在她和姐妹聊天、终于松开手的一瞬间——机会来了。我用尽一个婴儿所能爆发的全部力气,朝着床边滚了过去。
「咚!」
脑袋结结实实地撞在地板上。剧烈的疼痛让眼泪瞬间涌出,哭声也跟着爆发。
「咿呀——」这具身体的本能反应让我恼火,连我这个始作俑者都控制不住,只能一个劲地哭。
「米... 米莉亚,先让我看看孩子的伤口吧。」贝丽丝放轻了声音,想检查一下,却被米莉亚用身体挡住。
她嘴里不停地喃喃着什么,眼神恐惧地放大,死死抓住我的手臂。
「米莉亚... 米莉亚!」拉妮带着哭腔连忙抱住她,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和贝丽丝之间,仿佛在看什么恐怖的东西,嘴唇煞白,呼吸急促。
在两人许久的轻拍与抚摸下,米莉亚才慢慢放松下来。
她们检查了我的额头,好在只是摔肿了一个大包。在那个医疗不发达的时代,也没人能检查出有没有伤到大脑。
「没事的!卡多克大概是想爬着到处看看吧,毕竟你总抱着他呀,对吧?」贝丽丝轻声安慰道。
拉妮也在一旁附和地点着头。
在这个世界,普遍的认知是:只要没死,就不算什么大伤。我也觉得自己犯蠢,这么点高度,怎么可能会死。
从那以后,米莉亚把我看得更紧了,几乎不让我自由活动,这也让她的两个好姐妹更担心她。用我前世的知识来看,这是典型的产后抑郁。但对她们来说,这只是当地俗称的「疯魔」——生下孩子的女人,受了刺激,就容易「发疯」。
到了该学走路的年纪,我不能再这样被圈养下去。所以我有事没事就会在她怀里挣扎。而她似乎被我的那次「坠床」吓坏了,迟迟不肯把我放下来。好几次我想挣脱,她的指甲甚至不惜掐进我的肉里,也不愿放手。
这样的控制欲,也让我更加讨厌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
好在,在贝丽丝和拉妮日夜的劝说下,米莉亚才终于依依不舍地放下我,但眼睛依旧死死盯着,生怕我再像之前那样摔倒。
从会爬到能站立,我花了足足几个月。在她们口中,我比同龄的孩子更早学会站立。
「好厉害啊!卡扎!」拉妮(我的小名)看着我站起来的样子,忍不住笑着称赞。母亲也在一旁轻轻合着手,脸上虽带着担忧,气色却好了不少。
孩子是治愈母亲的良药,这句话或许不假。
「这么小就能站起来了,比我家那个欧露拉还早一个月呢!」贝丽丝也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毫不吝啬地夸赞。
(那是当然,我一个成年人,要是连路都学不会,岂不成了植物人?)我在心里默默吐槽。虽说变成了小孩,可我的心性没怎么变。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比如摔疼了或是饿了,身体的本能才会压过理智,让我崩溃大哭。
「卡扎又不哭又不闹,看着特别有成年人的稳重呢!」拉妮说着,指尖还轻轻碰了碰我的脸颊。
「成年人的稳重... 拉妮啊... 你都25岁了,我怎么一点都没看出你稳重?」贝丽丝投来鄙夷的目光,语气里带着调侃。
拉妮瞬间站起身,叉着腰站到贝丽丝面前,神情格外严肃。
「我!」
「只有!」
「二十一岁!」
不过因为身高差距,拉妮绷着脸较真的样子,看着格外滑稽。贝丽丝一脸无奈地看着比自己矮一头的她:「哎呀,我6岁就认识你了,那时候的你,跟现在的欧露拉差不多大吧?」
「欧露拉现在才四岁!那时候我...我那时候明明...反正!二十一岁就是二十一岁!」拉妮的声音有点发虚,却依旧硬撑着反驳。
「行了行了,都是老太婆了,还争这个。」贝丽丝无奈地摆了摆手。
母亲看着她们吵闹的样子,嘴角终于也忍不住微微上扬。
那天的阳光难得的好,透过破窗照进屋里,在飞舞的尘埃中拉出一条条光柱。屋子里的笑声,好像也因此变得格外温暖,让人错以为,日子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
只是那之后,贝莉丝和拉妮,再也没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