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口没有什么特别的标志，抹黑到家，全都靠记忆。
门虚掩着。母亲依旧坐在床沿，空气中没有一丝食物的味道。她的半张脸陷在黑暗里，越发显得憔悴。皮肤发黄，连颧骨都透着不正常的凸起。干裂的嘴唇在我进门时轻轻翕动，想说什么，最后却又归于沉默。
「我……我回来了，妈妈。」
不知是今天心情好，还是被欧露拉那句「应该向前看」说动了。或许，这句话能成为我重新好好生活的开始吧。
或许吧。
她的表情瞬间僵住，浑身一僵，瞳孔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被抽走所有力气般，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卡扎。」
看着她枯瘦得能看见青色血管的手臂，我真想让她吃点热的，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可家里空空如也，连一粒多余的米都没有。
她缓缓抬起手，示意我过去。
我走到床边。
她突然伸手抱住我，下巴轻轻抵在我的头顶，掌心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一遍又一遍。米莉亚的身体在轻轻发抖，我分不清是因为饥饿，还是因为这迟来的，笨拙的亲近。
但只要这样能让她稍微开心一点，就够了。
等她松开我时，我才发现眼角不知何时已经湿了。身为她的孩子，看着她这样受苦，怎能不难过？一直以来，我什么都没为她做过。
而这一次，我下定决心，要为她做点什么。
这里的月亮又大又亮，银辉像流水似的洒下来，裹住整片田野、矮矮的房屋和路边的野草。夜幕下的世界像被盖上了一层轻纱，连粗糙的泥地都泛着柔和的光。远处的树林在月光里化成模糊的黑影，风一吹，树叶的影子晃在地上，像在轻轻摇曳的摇篮。
明明还是那个破旧的村子，却在月光的包裹下，透着一股难得的神圣与美丽。
简直……令人作呕。
第二天，快到中午时，那扇破门外依旧没有达夫的身影。看来，今天没有「客人」上门。我瞥了眼屋里沉默的母亲，悬着的心稍稍放下，然后转身溜了出去。
凭着昨天的记忆，我找到了欧露拉的家。她正坐在院子的木凳上，看见我，眼睛一亮，抬起手轻轻挥了挥。
怕被村民看见说闲话，我下意识地左右扫了扫，像只偷食的老鼠。确认没人注意这边，才推开吱呀作响的栅栏门走进去。
「怕什么，又没人抓你。」她看穿了我的心思，笑着调侃道。
我没说话，在她对面坐下，这才发现石桌上已经摆好了东西：一个粗陶盘，里面放着一块还带着温度的硬面包，旁边还有一碗清得能看见碗底纹路的菜汤。
「……这样真的好吗？让我天天来蹭饭。」我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木桌边缘。
「小孩子多吃点才能长高。」她单手撑着下巴，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带着点戏谑。
被她这样注视着吃饭，总觉得不太舒服。昨天是饿昏了头，今天清醒着，倒开始想顾及一点「成年人」的形象了。
「话是这么说……但总白吃，我过意不去。需要我做什么吗？」
「这里可不是现代，能吃饱已经很不容易了。所以，现在帮你，以后也是帮我自己。」
「帮你自己？」我没明白她的意思。
「嗯？难不成，你要在这个村子里待一辈子？」
我沉默了。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我死水般的心湖，激起了一圈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我从没敢想过「未来」。
眼前的困境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挡住了所有幻想，也磨掉了我所有向前的念头。
原来……还可以逃跑啊。
「我可不想在这个村子里过一辈子。」她说完，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身子往前探了探，趴在石桌上凑近我，眼神狡黠得像只小狐狸。下一秒，她伸手抓住我的衣领，把我往她那边拉了拉。
「干嘛……」温热的呼吸扑在脸上，我有点害羞，下意识想往后躲。
「看着我。」她一只手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与她对视。她碧绿的瞳孔在阳光下清澈见底，仔细地端详着，随即失望地叹了口气：「原来你也没有那个符号啊。」
「什么符号……」我有些无语地看着她。
「根据这个世界的历史，被命运眷顾的人，眼睛里都有神明加护的符号。」
我半张着嘴，手里的面包都掉在了桌子上。神明印记？这是什么三流轻小说设定？我简直不敢相信，一个同样来自现代社会的人会信这种东西。
「干什么……你那是什么表情？喂！你把我当傻子了吧！」她立刻就发现了我眼神里的鄙夷，有点恼火。
我连忙捡起面包继续啃，含糊地回答：「才没有。」
她只是笑了笑，没回答，那样子倒像只狡黠的小狐狸。
「转生到这种世界或许有什么特殊使命什么的……」我叹了口气，把嘴里的面包咽下去，「但说到底，我们都只是普通人。与其做着不切实际的英雄梦，不如早点认清自己只是个换了世界的普通人。」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未来充满了未知！」她却显得兴致勃勃。
「你也太激动了，所以你过去到底多大呢？」我无奈地按住她的肩膀，轻轻把她凑近的脸推开。
不出所料，她的回答跟之前一样：「不告诉你。」
吃到一半，我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将剩下的半块面包对折好，仔细地放进口袋里，还轻轻按了按，确保它不会掉出来。她看见了这个动作，却没有拆穿，只是若无其事地转头望向天空，声音很轻地说：「今天的云变得好快啊。」
这份沉默的体贴，反而让我更觉得局促，放在口袋外的手指不安地捏了捏衣角。
我们聊了很多过去世界的事。从她的讲述里，我大概能猜到她前世是什么样的性格了——一个很普通、很正常的女孩，说得最多的是学校里的日常和生活里的小烦恼。和我的阴郁对比起来，她正常得耀眼。
我也说了些自己过去的事，大多是对世界、对人、对生活的感受，没提太多具体的经历。
「又干嘛……」她突然直勾勾地盯着我看，我马上避开了视线。
「你绝对是大叔吧！」
「怎……怎么可能，我还年轻得很！」我慌忙反驳，还故意反咬一口，「倒是你！肯……肯定比我大吧！」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么吵闹着，起码不用再去想以前那些沉重的事了。
「这倒是，我可比你大三岁。」她毫不客气地承认，还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就算过去是大叔，现在你也得喊我姐姐。」
我想反抗，伸手去够她的头，却悲哀地发现自己这副小身板根本够不着。
「你还小呢，年轻人！」她故意拖着长音，嘿嘿地笑了起来。
果然，我还是更喜欢她这副模样。在她面前，我好像不用刻意伪装，能好好做自己。
后来，她带着我在村子里漫步。一群在一起玩的孩子看见我和她走在一起，脸上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真怀念啊，小时候。」看着他们嬉戏的样子，我忍不住说。
「笨蛋，你现在就在小时候。」欧露拉的手放在我的头上，像看白痴一样低头看我。
「我知道……只是……」我小声嘟囔着。
「难道你想让大人知道，现在住在这个小鬼身体里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叔？」
「喂！没那么大！」
「我要是这个村子里的人，抓到你……嘿嘿。」她捡起一根树枝，在手上比划着，「先把你腿打断，然后挂在木桩上，大火烤三天三夜！」
「你这家伙！也太残忍了！」
夕阳西下，又到了该分别的时候。但这次，心里并不失落。因为我们约好了明天。
「明天见！」她站在栅栏边，高高举起手挥着，脸上是灿烂的笑容。落日的余晖将她金色的发丝和脸上的笑容都染上了一层暖光，显得格外温馨。
「明天见……欧露拉。」
可一想到回家要面对的现实，脸上的笑意就像天边的太阳，慢慢沉了下去。冷风裹着傍晚的寒气，钻进单薄的衣服里，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回到家时，太阳已经落了一半。那扇半掩的木门，依旧破旧得随时会散架，像一个沉默而绝望的入口。但现在，我已经有了想改变这一切的念头。我想和欧露拉一起长大，去见证她口中那个充满未知的、可以站在巨龙背上飞翔的未来。
母亲见我回来，脸上挤出一个很轻、很疲惫的笑。我走到她面前，从口袋里掏出那块被我体温捂得有些软了的面包，放进她手里。
米莉亚的眼神瞬间恍惚了。她缓缓抬起头看着我，那双总是麻木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如此剧烈的情感波动。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见她犹豫，我连忙解释：「是……是贝丽丝阿姨的女儿给的。」
听到这个名字，她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她本就虚弱，却还是用尽力气，把面包往我手里推。「你吃……我不饿……」
明明已经几天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了，却还是要把唯一的食物让给我。这种扭曲又让人心头发酸的母爱，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已经吃过了！」不知何时，我的声音带上了颤抖，手也开始发抖，却紧紧攥住她枯瘦冰冷的手腕，「你快吃点吧！」
眼角热了起来，我拼命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见我态度强硬，她愣了愣，终于还是颤抖着接过了面包。她先是像小动物一样，试探地、小口地啃着，大概是实在抵不过饥饿的本能，后来才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
我知道，饥饿能把人逼疯。可她却总像个没事人一样，把所有痛苦都藏起来。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对她感到……心疼。
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贝丽丝已经去世的消息。想了想，还是算了。贝丽丝和拉妮是她在这片绝望里唯一的光。如果连这束光都熄灭了，她可能真的就撑不下去了。
至少现在，我要用她最怜爱的孩子的身份，先为她守住这个虚假的、短暂的安心。
